宋明稚的语气,仍有一点点生硬。
说着,他的手指已经触到了碗边。
宋明稚微一用力,正欲端走药碗,不想却没能将它从慕厌舟的手中抽走。他不禁疑惑道:“殿下还有何事?”
这时,朝露殿前只剩下二人。
慕厌舟忽然垂下眼帘,故意道:“如果,我做不到怎么办?”
宋明稚顿了一下,方才意识到,慕厌舟说的,或许是铲除奸党一事。
史书上的慕厌舟,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从容不迫、成竹在胸。乍一听他的话,宋明稚的第一反应竟是——殿下莫不是在同自己开玩笑?下一息,他忽然意识到……不同于来自后世的自己,此时的齐王殿下或许也与每个普通人一样,对未知的前路有着些许的迷茫与不定。
自己必须要鼓励他!
宋明稚不禁正色道:“若是连齐王殿下都做不到这些,那天下,就没有人能够做到了。”
慕厌舟垂眸,敛起了眼底的笑意。
他自然知道自己能够做到。
但是看到宋明稚的神情后,慕厌舟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他笑了一下,假作不确定道:“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我只能尽力而为,只希望最后不要连累到阿稚你就好。”慕厌舟的语气格外认真。
宋明稚:“……!”
他放下手,不去管那只药碗。
并将慕厌舟偷跑出门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殿下这是什么话?”
慕厌舟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实话实说罢了。”
这时,周围已经没有了旁人。
宋明稚不再顾忌,当即直白道:“且不说大皇子与殿下相比,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草包。如今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奸党,与左相严元博,也不过是只有一些溜须拍马的本事罢了,说白了只是小人得志而已,论起真才实学,定然是比不上殿下的。”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慕厌舟的唇角微微地扬了一下。
他侧身看向殿内,故作感慨道:“阿稚未免太过相信我。”
宋明稚接过药碗。
他没有看到慕厌舟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只听到对方轻叹了一声,郑重道:“那我就继续努努力,尽力就好。”
“希望不拖累身边的人。”
※
万寿节终于到了。
慕厌舟的腿虽然受了伤。
但是身为亲王,他别的事可以不参加,寿宴却不能不来。
近来天气已经回暖。
宫宴的场地也由正殿,挪到了敛云宫正中央的“敛云池”畔。
两日后,傍晚。
敛云池的池底是一眼温泉。
此时泉眼仍在向外冒着水,池上不但萦绕着一层云烟,仔细还能看到不少的气泡,在不断地出现、消散。敛云池虽然不大,但是池畔这片空地,到底要比大殿,宽敞许多。
如今,坐满了朝臣百官、王孙贵胄,仍不显半点拥挤。
按理来说,位置宽敞了许多,宋明稚和慕厌舟也不用和上次一样挤在一起。但为了维持自己在外的形象,慕厌舟在被侍从扶着来到席上之后,仍无比敬业地拖着病躯,将座席挪到了宋明稚的身边。
虽与众人格格不入,但无人敢说什么。
宋明稚之前也曾来过这种宫廷宴会,但皆是以暗卫的身份。第一次坐在席上的宋明稚,不再需要像以往那样,时刻戒备,观察四周有无风吹草动,对周遭的一切,都生出了浓浓的好奇来。
席上众人皆各怀鬼胎——
唯独他一个,是单纯过来吃饭的。
宋明稚坐下之后,便四处张望了起来。而每上一道菜,慕厌舟都会一边同他介绍,一边看他品尝。顺带还会给他讲讲,这些菜都是怎么样做出来的。
二人其乐融融。
崇京城内,还有一大堆的隐患未除。
因而,今日的这场寿宴,皇帝过得并不开心。
歌舞虽盛。
但是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却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只知道低头吃饭,生怕不小心与皇帝目光相撞。不过,他们越是死气沉沉,皇帝的眉头便蹙得越紧。
放眼整个敛云池,唯慕厌舟独和宋明稚两人,一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似乎压根没有受到周遭气氛的影响。
身着烟粉罗裙的宫女,随着鼓乐声缓缓上前,朝二人行礼,并将一盘肉食放在了他们面前的矮桌上。
敛云宫类的菜肴,摆盘精致。
唯独眼前的东西,看着不怎么起眼。
宋明稚好奇地抬眸望了过去。
慕厌舟也笑道:“阿稚可认得眼前这道菜?”
达官显贵们饮酒作乐的时候,便是暗卫们最紧张之时。在以往的宫殿上,宋明稚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关注周围风吹草动之上,从来都没有看过,宴席上有什么美食佳肴。
宋明稚摇了摇头。
他只能大概辨出盘里的东西原料是什么:“……是鹅肉?”
慕厌舟夹起一块,放在了宋明稚的碗里:“这道菜的名字叫作‘浑羊殁忽’。”
宋明稚轻声道“浑羊殁忽?”
此时的宴席之上。
文武百官正陆续起身,向皇帝送上寿礼。
但心里有刺未拔的皇帝,不但兴致缺缺,甚至时不时还会趁着这个机会,向众人挑刺。
敛云池边的气氛变得愈发沉闷。
慕厌舟却像是对此毫无感觉般,眼里只有他的王妃:“这是大楚宫宴上的必备菜,做起来非常复杂。要先处理好鹅肉,然后再将香料还有糯米之类,塞进它腹中。这还不算完……”
说话间,敛云池边的官员已经换了一茬,身着大红色官袍的当朝左相严元博,也带着一大堆的贺礼,出现在了皇帝的面前。
见他出现,席上立刻静了下来。
只剩慕厌舟的声音,还在回荡:“之后再将鹅塞入羊腹,等羊肉烤熟之后,弃羊食鹅就好。”
宋明稚原本想看看皇帝的表情。
但是听到这里之后,思绪也被慕厌舟带到了一边去:“如此奢侈?”
“是啊,”慕厌舟笑着看着他面前的玉碗,“尝尝看。”
宋明稚拿起筷子,轻轻地咬了一口:“果然不错。”
慕厌舟笑了起来,给他多夹了几块。
宴上一曲奏罢。
乐师还未换奏新曲,敛云池畔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见此情形,慕厌舟终于后知后觉地抬头,“诶?”他眨了眨眼,像是才发现一般问宋明稚,“阿稚,你看严大人怎么跪在地上?”
跪在地上的严元博,狠狠地咬了咬牙,闭上眼:朽木!毫无眼色!哪壶不开提哪壶!
而走在一旁的陶公公终于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咳咳,殿下……”
慕厌舟闭上了嘴巴。
宋明稚轻轻地放下了筷子。
也不知道严元博方才送礼的时候,给皇帝说了些什么。此时,他竟突然发难,斥责起了严元博来,说他有功夫为自己准备寿礼,还不如好好查京城里的那桩血案,尽快将冯家那件事的背后元凶找出来,让崇京早归安宁。
顺带着,一向不理朝政的他竟翻起了旧账,将户部一案也提了出来。
皇帝过寿,朝臣百官自然都要赴宴。
因此,还有伤没有痊愈的户部尚书杜山晖,也被扶了过来,此时就坐在席上——在冯荣贵出事之前,户部一案已有了些许眉目。那昏君虽然仍不喜欢这个直臣,但到底没有再为难他。
此时,听到皇帝提起户部一案,杜山晖当即插嘴道:“冯荣贵只是一个小吏,此番诬告,他明面上得不到任何好处!陛下,依老臣所见,冯荣贵背后一定有人指使,而他背后之人,才是真正的狼子野心之徒!”
皇帝虽然不理朝政。
但是这个道理,他怎可能不懂?
宋明稚余光看到,最上座的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忽然晃了两下,他面露不安。
是啊……
就算找到了凶犯,仍有隐患未除。
慕宁兴登基已有二十载。
前几年,被柳家扶上皇位的他,过得小心翼翼。
他一边关注着朝堂,谨防柳家或是其他势力又从自己的手上夺走皇位,一边暗中出手,杀死了彼时能够与他争抢皇位的所有兄弟、叔侄。
直到这些人死绝,柳家也败落,自幼压抑着的慕宁兴,方才放下心来,彻底不理朝事,只顾享受。他原当天下海清河宴,朝堂平静安稳,但是近日发生的事,却戳破了他这些年来的幻想——
慕宁兴忽然发觉。
自己的位置坐得还不够稳。
但是已多年不理朝政的他,一时间也没有头绪,只余烦闷。
“啪。”
慕厌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这声轻响,将众人的注意力全引在了他的身上。
慕厌舟用手撑着额,略为不耐烦地看向杜山晖:“我说杜大人,今日是父皇的寿宴,在宴席上能不要说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