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林和张铁休息,前门就他们夫夫俩照看。
娘在后院忙,陆杨叫她到前面说说话,聊聊天,她不来。
清明了,她有空就会去谢岩爹的牌位面前说话,不到前面来。
陆杨坐小椅子上,拿着绣箩缝制衣裳。
下雨天,铺子里光线暗,他缝制一阵,看看屋子里,感觉他们这间铺子需要刷个白墙才好。整体看起来更新更亮堂。
铺子还是原来的样子,添置了许多放货的大小竹筐,它们样式不同,或在桌上,或在地上。
因前门还在卖包子,要端着蒸笼走过道,平常卖菜卖野味什么的,也需要搬椅子,搭木板,凑个桌子用,当货台使,陆杨一直没加新的家具摆件。
他跟谢岩坐一处,不讲究黏黏糊糊,各有事情做,他缝衣裳,谢岩看书,这都是要光的事。
陆杨想了想,回去把灶屋吃饭的小方桌搬过来了,再点了一盏油灯,盖上了罩子,这一圈都亮堂了。
他叫谢岩:“阿岩,过来这里看书,我点了灯。”
灯油贵,陆杨平常不舍得用,到夜里,谢岩要看书,才给他点上,比蜡烛的灯火亮一些。
他俩把椅子凳子搬过来,谢岩正对着大门坐,陆杨坐侧边,挨着他。
陆杨要坐靠背椅,这样姿态松弛,打盹儿、做针线活都方便。
他眼睛酸了,就会停下来看看谢岩。
谢岩读书时真是认真,很难分心,翻书很快,陆杨往书上暼,一行字没认完,他就连连翻页。
翻书快,写字更快,一本薄薄的书捧在手上,需要配上厚厚一摞稿纸。他时不时提笔狂书,有些是点评夸赞,有些是反驳,提出另一种观点。写在纸上的东西,比他拿出去骂人的含蓄,言辞很温和,观点却犀利。
他也在陆杨面前演示了一回怎样拆书。
一本书翻完,他放下笔,整体翻阅一回,拿起剪刀就挑线。
陆杨:“……”
这本书可不是什么五钱银子一本的便宜书,这是一两五钱买的,才拿回家两天!
他欲言又止,只是一瞬的犹豫,谢岩都开始拆了。
谢岩多年看书,经验丰富,书脊糊住的部分,他不会硬拆,更不会慢慢拆,他会直接把书脊分三部分,直直折开,拿剪刀沿着那道胶痕裁剪,弄完了,书薄了,他再比着边缘的痕迹,拿剪刀咔嚓咔嚓剪。
书本的格子在中间,四面有留白,到他手里的书脊,穿针在更边缘的地方,只要不跟原书比较,差别不明显。
他不喜欢这种装订麻烦的书,他最喜欢线装本,拆也方便,合也方便。
拆完这本,亏得他还记得那堆稿纸的内容,一堆纸里翻找着,又拼出三小堆。
他指给陆杨看:“这堆最少的,是我喜欢的,我要留着。这堆最多的,是很无聊的,我打算放着,以后没书看了,再来翻阅。好书要品,我爹那时候教我,说很多书是阅读时的阅历浅了,要等长几年岁月再看,这些就都放箱子里。最后这堆就是我不喜欢的,梅先生教我,我如果挑不出大错处,只私心说不喜欢,就让我多看几遍,要把我不喜欢的内容吃透。他说我缺的很多,只是县城太小,书生之间没有比较,这里多钻研,对我有好处。”
梅先生是私塾的夫子之一,是从县学告退,到私塾去当教书先生的举人老爷。以前在县学就教过谢岩,这次二人又当师生,也是缘分。
陆杨靠在椅背上,看他脸上都是笑意,说起这些东西很高兴,不由也笑了。
灯罩是用薄纸做的,蜡黄的色泽,透出的光很暖,照在人身上很是温柔。
陆杨想,要是他会画画,肯定会把这一幕画下来。现在的谢岩就跟小孩子似的,把他兴奋得不行。
他把三堆纸张放好,拿剪刀、木块来压着,从陆杨的绣箩里取针线,要把它们缝好。
他兴奋劲儿还在,跟陆杨说:“净之,我好久没拆书了,拆完了很爽快。”
家里好久没买书,这还是挣了钱,陆杨硬让他去书斋挑的,他选来选去,就买了一本。
陆杨看他高兴,往前想想,家里就剩几本煲汤书,他跟谢岩提起来,也喊谢岩的表字:“浊之,要不要拆鸡汤书?”
谢岩震惊失语,穿针数次都没戳进针眼里。
陆杨见状就笑:“紧张什么?我只是问问,也没让你拆啊。”
谢岩这才点头:“是了,那种书还是不要拆了。”
但是陆杨想看看他怎么拆:“我看你喜欢哪个,不喜欢哪个,觉得无聊的有哪些。”
谢岩不吭声,穿好线,又来整理书页和稿纸堆。
纸张都是新的,再翻看一回,确认顺序就能对齐,沿着书页上的孔洞下针定位,再来钻孔,然后慢慢缝。
陆杨哼哼两声,把这事记住了。
他俩有空坐着闲聊,也说说去杂货铺的事。
家里日用品要添置一些,牙粉用完了,陆杨以前是用枝条刷牙,也会嚼树皮,嫁过来以后,跟着谢岩用牙粉,习惯以后,就不习惯枝条了。感觉太硬。
买牙粉的话,再把牙刷买几个。他初用牙粉,手上力道大,牙刷的毛很快磨秃了。谢岩还带了牙刷去私塾,回家也没带回来。也要买。娘的牙刷估摸着也该换了。
除了牙粉,陆杨还想买些皂豆。洗衣洗澡都用得到。
据说胰子洗得更干净,他要再买两块胰子,如果有加了香料的,也买一块试试。
谢岩在私塾上学,人在外面,各处体面细致一些,在外头能顺当点。至少看起来不好欺负了。
然后是各类杂物,刷锅洗碗的瓜瓤用完了,竹刷也要再买两个备用。
梯子已经添置了,鸡毛掸子得买个大的。
现在用的是家里使的小掸子,拿到铺子里使,小小的,除尘费劲。
另外要去一趟纸墨铺子,他要给谢岩买个大砚台,以后回家,就不用把砚台背来背去的。
就看他今天一次的耗纸量,也得买个三五刀纸放着,有空就给他裁成书本大小,方便他随拿随用。
都说好墨有香。谢岩好久没用过好墨了,给他买一块墨锭。一块墨锭能使好久,他平常来了兴致练字,可以配他那支好毛笔用。
再是陆杨答应过弟弟的,等他们学会写小字了,就送他一套文房四宝。
距离他们学认字有两个月了,不管会不会写小字,他都买了送过去,以作激励,让他们学字热情更高。
和读书写字相关的东西都贵,初学者使用,陆杨打算配个耐用的好砚台,余下的就买普通一些的。再送几个大账本过去,拿一把新算盘,预祝他们生意红红火火。
谢岩听了,就跟陆杨说:“砚台不用买,回头去找乌平之拿两个,他书房里好多这种东西,买了用两回就不爱了,他喜欢摆弄这些玩意儿。”
陆杨迟疑:“这样好吗?”
谢岩点头:“没事的,他用不完,之前跟我提过。前阵子,他看我用的东西都质朴,没什么花样,就说也要用普通的纸墨,这样不分心,能好好学习,就买了一堆纸墨放着。他用惯了好东西,纸太糙,墨太水,他字都写不顺溜,最后还是给我用了。”
陆杨:“……”
他垂眸想想,记起来了。谢岩入学的时候,只从家里拿了一点纸墨,他还说用完了再添置。
他再看看桌上的稿纸堆,心中叹气。这事是他疏忽了,低估了谢岩的用纸量,只怕乌平之早就察觉了。
也是苦心,想出这个法子,送纸墨给谢岩用。
陆杨讲给谢岩听,谢岩缝书的动作都顿住了。
“啊,我还是太呆了。”
谢岩想了想,想不出来乌平之是不是有多的砚台。砚台贵,便宜的都要几钱银子,能省还是省。
他说:“改天我去他家找他,看看他功课,顺道看看砚台。”
陆杨兜里有钱了,就想谢岩珍惜一下好友情谊,谢岩听他的:“那我不去看了。”
下午还有些时辰熬,谢岩缝好书,就来做功课。
私塾的课业还好,他们这批秀才都在准备今年的科试。
童生试是三年两考,秀才的岁试与科试则与这两考同期,一般与院试挨着。
岁试是对秀才学问的考试、评级,科试是拿乡试的入场资格。要么秀才们先考,要么童生们先考。考场和题目形式都差不多。到院试时,考官是学政亲临,比县试和府试严格。考期就看学政到县的日子,一般会提前一个月出告示,让学生们准备起来。
题目相差无几,谢岩准备起来就容易。
他跟陆杨说:“在我看来,从乡试起,才算是正式踏入科举场。科举说是抡才大典,在乡试之前的考试,却非常刁钻。《四书五经》里选句子,原句子也能出题,但这个题很难答得出彩,最简单的,才最难。截取上段或者截取下段的次之,两个句子胡乱拼凑的也有,这两类题型,我觉得难度差不多。这些年看下来,其实就是考的文思敏捷,看答卷人有没有急思、巧思,文笔差不多过得去,韵脚能压上,格式再无错漏,八成能取中。
“到了乡试,就会考一些和选拔人才有关的东西了。《四书五经》在第一场,第二场则会有判、诏、诰、表等题目,后三样是选其一。要考生文理优长,也要看他们是否适合从政。这处答题,其实也有窍门,也就是一些固定的方法。我发现当官的说话都一样……”
他说到这里,铺子里没闲人,陆杨都赶紧捂住他的嘴巴。
“阿岩,可不能乱说。”
谢岩眨眨眼,点点头,陆杨松开他的嘴巴,让他省一些话头再讲。
省了话头,谢岩就说第三道:“第三道题是试策,殿试之上也是策问,天子问,学生答。乡试开始有策问题,后面的会试,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春闱,也考策问。再到最后的殿试,还是策问。”
越往后,文章题型反而越不刁钻,对考生是否适合当官的考验会多起来。
经义题里,对考生的思想考问多过他的文章巧思。
陆杨听得心里七上八下的,他觉着谢岩不大适合当官,心思太浅了,人也单纯,没心眼,又不够狠。
谢岩似乎看出他的忧虑,勾唇笑了下:“朝廷也需要读书人的,我跟乌平之聊过了,他跟我说,历代很多状元榜眼都耗在了翰林院里,一身抱负无处施展。我觉着这里不错,我喜欢。可以看很多书,也没什么油水可以争,勾心斗角少,要是能让我拆书就更好了。”
他说着,也叹气:“梅先生说外头的厉害书生很多,我不知道我出去以后,能排第几。”
要去翰林院读书,可不容易。
说完,他还安慰陆杨:“其实我挺聪明的,你之前处理村里的事,点我几句,我也能跟着你的思路走,想出法子。这一回有了经验,我知道我的短处在哪里,明年之前,我会多多用功,好好钻研。高了不敢想,举人一定考上。”
陆杨不懂科举读书的事,听完先给予肯定,再是夸夸,心里把这些东西过一圈,大致能懂。
再往上考,什么策问、什么诏判表,一听就不是《四书五经》相关的东西,书难找,文章难寻,学起来困难。
陆杨盘算着,他可以跟金老板有个合作,银钱上多让利一些也没关系,但要金老板帮忙,多找一些文章来。
这事要见见乌平之再说。乌家本来就会在京城寻摸文章,金老板再厉害,也就是个县城的小书斋老板,以生意来说,还没乌老爷厉害。只是开着书斋,认得的书斋老板多,说不定有好门路。
再是张大人那里,找个机会,看看能不能搭上关系,送送礼。
这位是正经进士出身的,别的东西不好说,进士文章少不了。借来看看也是好的。
然后是县学的教官们。上次陆杨见过,他们都对谢岩挺好的,都是惜才的人。
谢岩不好去县学读书,但私交也可以啊。往后看看不能去他们家中拜访。
若是不便,就请私塾的梅先生会一会老朋友。
陆杨记得,这些教官们很穷。
读书人两袖清风,穷日子不好过,接济太多遭人厌烦,不如在屠户哪里存点猪肉,以后恩师们割肉吃,可以不用给钱。
在屠户那里存猪肉,是百姓过日子常有的事。
某个年节,家里收的肉多了,吃不完,会送到肉摊,让屠户记着斤两。算他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