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阙垂下头,双手撑在操纵台上,片刻后才回道:“是。”
“多少次?”纪九哑着嗓音问。
“记不清了。”
纪九的心脏像是被重重锤击了一下,感觉到一股尖锐的刺痛。他翕动嘴唇想要说什么,但终究还是闭上了嘴,只侧过头,紧紧握住毛巾,指关节都用力得泛着白。
关阙却没注意到这些,只看着数据屏,声音平静地继续讲述:“我们把那个节点称为死亡点,我运气好,一直没有撞上。等到真正突破成为高阶就安全了,哪怕遇上那次死亡点,也只是会多耗上几天。”
“所以你这一次,其实就是遇到了死亡点?”纪九问。
“应该是的。”关阙点了下头。
尽管纪九知道关阙已不会真正出事,会挺过所谓的死亡点,但还是忍不住有些后怕,后背也一阵阵发紧。
“你们暗影军团是不是有病?好好训练不行,非得把人往死里整?高阶序列者那么稀少,那个大长老舍得让你们在待突破阶段就折损掉?就算要死亡训练,他不能等你们成为高阶后才开始?”
关阙这次沉默了良久,才终于抬起头,转头看向了纪九。
“虞人虽然能力强大,却与世无争,生性软弱怯懦,不然也不会集体隐居在一颗无名行星上。大长老和其他虞人不同,他是天生的野心家。他想通过训练,让虞人摒弃掉那些无用的情感,将他们的软弱从本性里剥离,让他们化为一把锋利的刀。”
屏幕的光投进关阙眼里,给那双黑瞳染上了一抹蓝,像是在一片浓郁黑夜里添上了一份忧伤。
“要炼刀,就要从钢铁加热后开始反复锻打,才能将那些杂质减少、稀化,才能剥离那刻在基因里的恐惧和怯懦。但如果钢铁已经成为锻坯,那时候就定型了,再怎么锻打也无用。”
关阙说完这些,便没有再出声,只关掉面前的屏幕,转身走向舱房。接着打开卧室房门,咔哒一声,房门轻阖,只留下门缝处一道极细的光。
纪九则长久地站在操纵台前,看着可视窗的黑沉太空出神。
他想不出关阙曾经遭遇过什么,也不忍心去深想,但那肯定是一场伴随他整个少年期或者整个人生的噩梦。
鸟崽在睡梦中叽咕着翻身,纪九才回过神,走到沙发旁,将一条小绒毯搭在它身上。
他转身时,视线扫过茶几,看见机器人摆在上面的两只小狐狸,便伸手拿了起来。
他手指在那光滑的石面上轻轻摩挲,心里突然想,如果现在的关阙是已经经过锻造的他,那么原本的关阙又该会是什么样?
他想起关阙雕刻狐狸时的专心模样,还有那不达目的不罢休,一次次固执地将狐狸送给他的模样。
那时的关阙,有些笨拙,还有些与他的精明和深沉不太相符的天真和孩子气。
纪九将两只狐狸紧紧握住。
他觉得关阙没有被大长老用锻火完全熔掉,而自己可能窥见了一抹他原本的影子。
纪九心情复杂地走向卧室,直到快到门口,才猛地回过神,接着一拍脑门。
最重要的事情居然忘记了!没有问他为什么那么多钱!
第46章
暗无天日的地下训练场,四处都是野兽的低吼,地面上溅着深黑色血渍。几名少年赤着上身,手握匕首,正在和一群饥饿凶狠的野兽对峙。
“关阙,我快撑不下去了,希望我这次死了后,就不要再复活了。”一名瘦弱的少年喘着气,胸膛上有一道深而长的爪痕。
他身后是一名身形高瘦的少年,虽然满脸血污,但也能看出英俊的五官轮廓。
他的状态不比瘦弱少年强,单薄的左肩已被野兽生生撕咬掉了一块血肉,伤口深可见骨。
他咬着牙,神情凶狠地盯着前方,嘴里道:“坚持下去,很快就会好的。”
“可是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撑不下去了……”瘦弱少年边说边哭,“我好痛,我想回家……”
其他几名少年也发着抖,流着泪,手里的匕首都有些握不住。
“都别哭。”关阙低声喝道,“这训练场里到处都是摄像头,大长老正看着我们。你们想要离开这儿,那就别哭,再害怕也忍着,不能让他看出来!”
兽群能感知到高阶生物带来的压制,虽然躁动狂乱,却也不敢上前。但场地边缘突然响起尖锐刺耳的哨声,少年们听见这声音,顿时如临大敌,还在哭的也举起了匕首。而那些野兽被哨声刺激得凶性大发,不管不顾地扑了上来。
关阙机械地挥动匕首,耳里只听见野兽的嘶吼和同伴的惨叫,眼前也只有一片血红。
当尖牙刺入他的喉咙,胸膛被利爪刺破时,他竟然在那剧痛中感到了轻松,脑中浮起和那名少年一样的感受,希望我这次死了,就不要再复活了……
纪九今晚一直想着关阙说的那些话,翻来覆去很久才睡着,睡得也不是很安稳。当他听见关阙发出的呓语后,立即就惊醒过来,转头往对面床上看去。
昏暗夜灯下,关阙紧闭着眼,却像是陷入了挣扎不出的梦魇,牙关紧咬,身体剧烈地发着抖,满脸都是冷汗。
“阿宝,阿宝。”
他喊了两声,关阙却没有醒,喉咙里还发出痛苦的呜鸣。
纪九连忙掀开被子起身,走到关阙的床边,握住他的肩膀大力摇晃:“阿宝,你醒醒,阿宝。”
关阙猛地睁开眼,那眼底尽是凶戾,看向纪九的眼眸冰冷残酷,像是一头处于暴怒中的野兽。纪九对上他这样的目光,后背顿时发紧,整个人瞬间绷紧。
关阙突然伸手,动作迅捷地扼向纪九的喉咙。纪九原本就已经处于高度戒备中,反应极快地仰起身,并厉声喝道:“关阙!”
听到声音,关阙伸在半空的手停下,却死死盯着纪九,像是在辨认眼前的人。
纪九知道序列者的攻击速度,提防他还要继续动手,连接后退好几步,同时喊道:“关阙!阿怪!”
关阙粗重的呼吸渐渐平息,眼睛也逐渐变得清明。纪九感觉到他身上的攻击性在消退,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关阙慢慢垂下头,哑着嗓音道:“抱歉,刚才有些不清醒。”
纪九走到墙边,将屋内的灯调亮了些,问道:“做恶梦了?”
“嗯。”关阙轻声回应。
纪九见他满脸是汗,头发也如同淋过水一般,便道:“你去洗个澡吧,换件衣服。”
“好。”关阙顺从地道。
关阙很快便洗完澡,并换了一件干净浴袍走出卫生间。纪九靠坐在床头,看着他用毛巾擦干头发,再回到自己床边坐下。
纪九没有问他刚才做了什么梦,只问:“睡觉要把灯调暗吗?”
“调暗吧。”
“你不怕黑?”
关阙现在已经平复下情绪,低声问:“你怕黑?”
“我怎么会怕黑?这不是担心你吗?”纪九伸手调暗了灯,拿掉身后的枕头躺了下去,“那睡觉吧。”
关阙跟着躺下,屋内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接着归于平静,小小空间里只听见两人的呼吸。
但片刻后,纪九却又突然出声:“我父母去世后,我哥经常出任务,我一个人住在家里,半夜也会做恶梦。我那时候就会起床,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还会自己给自己唱歌,哄着自己睡觉。”
纪九说完后,短促地笑了一声,关阙闭着眼睛问:“是什么歌?”
“就是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妈哄我睡觉时唱的一首童谣。”
“唱来听听?”关阙问。
“那多别扭。”纪九笑着摇头,“唱不出口。不过那首歌真的很好听。”接着又问关阙,“你真的很想听吗?”
关阙睫毛颤了颤,回道:“很想听。”
“行吧,既然你强烈要求,那我就唱唱。”纪九清清嗓子,“不要笑哦。”
“不会。”
屋内沉寂两秒后,纪九的歌声轻轻响起:“月儿弯弯,照在海面,灯火点点,是渔人的归船……”
他声线清朗,这样低吟浅唱时,却带着沙沙的尾音,听上去别有一番味道,也让关阙不觉就沉入他的歌声里。
“月儿弯弯,照在沙滩——”
关阙正闭眼认真听着,那歌声却倏地中断。他睁开眼侧过头,看见纪九正支起上半身,探着脑袋在看他。
“怎么不唱了?”关阙问。
纪九认真地端详他:“我看你在笑话我没有。”
关阙愣了下:“我没笑。”
“嗯,看见了。”纪九躺了下去,问道,“那还要听吗?”
“要听的。”
纪九便又重新开始唱:“月儿弯弯,照在沙滩,星光闪闪,是你的双眼……”
关阙这次没有闭眼,只盯着上方天花板,想起他偷看自己有没有在笑的那副模样,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微笑。
“月儿弯弯,照在海面——”
直到纪九的歌声再次消失,他转过头,对上纪九冰冷的视线,脸上的笑意才慢慢敛起。
“我唱得很好笑吗?”纪九问道。
“我没笑的。”
“你真的是没品味。”纪九抿了抿唇,有些恼怒地道,“我们军营里举办活动,我唱歌都要拿奖的,人家叫我军营百灵鸟……你现在又在笑什么?”
“我没有。”
“我看见你笑了!”
“那只是下意识的面部肌肉抽搐。”
待到两人的小声争论结束,纪九也没了唱歌的兴致。
“睡觉。”他扯过被子盖住了头。
关阙看着那个鼓鼓的被子包,语带笑意地道:“好,睡觉。”
屋内再次恢复安静,这次纪九很快便沉沉睡去,关阙听着他平稳绵长的呼吸声,脑中始终盘桓着那段歌声,也在那片海滩和星光里进入了睡眠。
纪九这一觉睡得又香又沉,再醒来时,发现卧室内已经没了人,但内舱客厅传来机器人和关阙的对话声,还夹杂着鸟崽的啾啾。
他起身下床,觉得下巴有些痒,走到镜子前,发现那里果然冒出了一颗痘,米粒大小,不太明显。
他没有管那颗痘,只趿拉着拖鞋走出房门,一眼便看见站在舰厅中央的关阙,还有他手里的那喷枪。
而他面前的地板上,摆着一只工具箱,里面放着各式颜色的漆罐,机器人正蹲在地上挑挑选选。
“这是在做什么?要给舰壁换颜色吗?”纪九打着呵欠走向洗手间。
关阙从纪九走出门的瞬间,便转头看着他,目光落在他头顶那两撮翘起的头发上。
“我要换皮肤了。”机器人有些兴奋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