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将野菌和一种辛辣树叶一起炒,再加入林子里找到的野蜂蜜。或是在整只树狸肚内塞满野菜上锅蒸,直到野菜融为稀烂的蓝色汁水,将树狸肉糊得青紫斑驳,像是生了一身毒疮。
但不管他做出多么惊世骇俗的饭菜,味道多么一言难尽,关阙都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区别在于正常的那顿会多吃点,特别恶心的那顿便减少一定食入量而已。
时间一天天过去,纪九已在这岛上呆了三个月。
他的脚伤已经痊愈,也主动从关阙手里接过了捕猎的活儿,说要活动活动手脚。但他想离开的念头却越来越强烈,情绪也逐渐开始焦躁。
他不知道纪北宴如今怎么样了,银盟军有没有放松对他的监管。而他一直没有自己的消息,一定非常担心着急。
他也会经常想起那230名士兵。不管是在逗弄鸟崽,或是在同关阙说话时,只要某个话题涉及到曾经过往,他便会突然陷入沉默,情绪也瞬间低落。
他越来越迫切地想回到银辉星,可他却不得不呆在这颗荒芜水星上,每多呆一天,就多一天的煎熬。
今天晚饭时,纪九两人吃着饭,如平常那般不时交谈两句。
“还在补舰桥端口吗?”
“嗯。”
“那个东西修补起来是有点难,要是能像小部件那样带出水就好了,我和你一起补,就能加快不少进度。这是我在东边林子里找的那种小豆野菜,你多吃点。”
……
吃完饭,关阙继续修补从飞行器上带回来的小部件,纪九则去打火烧开水,嘴里轻轻哼着歌。
“春风得意喜事多,陈连长洞房见老婆。高低肩,长短腿,凸胸缩脖驼个背——”
纪九正蹲在行军炉前,突然就停下了声音,搭在炉子上的手也顿住了动作。
他猛然意识到,这歌词里的陈连长也去了赤牙城,也在那次任务里牺牲,是那二百三十名阵亡士兵的其中一名。
鸟崽正在一旁摇头晃脑地听歌,见他不唱了,便啾啾两声催促。
纪九垂着头,抿着嘴,一声不吭地打火。但这行军炉有点小毛病,有时候要打火很多次才能点着。现在又是这样,他只能蹲在炉前,一次次地摁下开关。
啪、啪、啪……
鸟崽见他不打算再唱,便在重复机械的打火声中玩着一团线球。关阙也在专注地焊接部件,并没有察觉到纪九的异样。
咣——
突然一声重响,吓得鸟崽差点打滑,身上那层浅浅的绒毛立即炸开。关阙听到这动静后也抬起头,将罩在眼上的防护镜推到了头顶。
纪九站在放行军炉的地方,胸脯急促起伏,垂在身侧的两手紧握成拳。但那炉子却已不在原地,而是咣咣铛铛地滚到了石板地边缘,炉上的座圈也散落在地。
鸟崽看看炉子又看看纪九,急急跑上前:“啾?”
纪九闭上眼深深吸气,片刻后再睁开眼,对仰头看着自己的鸟崽道:“没事,我不注意把它碰翻了。”
刚才那一瞬间,他在机械重复地按下打火键时,那些焦躁、担忧、痛苦和无能为力的挫败感,齐齐涌上心头,让他终于控制不住地爆发,一脚将炉子踢了出去。
鸟崽歪着脑袋看着他,确定他的确没事后,便放心地跑回去玩线团,关阙也戴好防护镜,继续焊接部件。
纪九慢吞吞地走前去,将那踢飞的炉子拎了回来,安好座圈,重新打火。这次很快便点燃了,他架上锅开始烧水,却听见关阙平静的声音:“还有三天。”
纪九转过头,关阙正将一块金属板举在眼前,半眯着眼查看曲度。
“飞行器还有三天就修好了?”纪九问。
关阙没有看他,只嗯了一声。
纪九埋下头,片刻后哑声道:“那挺快了。”
最后一抹光线消失在海平面,天上繁星如织,木屋外也亮起了一盏灯。
关阙在灯光下继续修补部件,纪九则躺在他身旁的石板地上,双手枕在脑后,翘着腿,左边是被他搬出来晒星星的机器人,右边趴着鸟崽。
“说实话,我天天都盼着能离开这里,但真的要走了,还觉得有些舍不得。”纪九抬头看着满天星子,声音带着些怅然,“其实这两个月,是我这几年来过得最平静的两个月。没有战火和炮弹,没有鲜血和尸体,也没有哭泣和哀嚎……”
纪九怔怔地停下了声音,片刻后反应过来自己和关阙说这个不太合适,便又岔开话题:“而且我还胖了一圈,这个肚子是越来越大,连腹肌都快没了。”
关阙已经修补好了部件,正在收拾工具,闻言朝纪九那边看了眼。
纪九正将T恤下摆撩在腰上,左手拿起一个青果在啃,右手一下下拍着肚皮。那袒露的小腹微微隆起,有着比较明显的圆润弧度。
关阙盯着那肚子看了片刻,又看向纪九的脸、肩和手足,发现他并没有长胖,只是小腹变得凸起。
“你是不是怀孕了?”
当纪九听到关阙的这声询问,吓得青果差点脱手,有两秒都回不过神。
“你说什么?”他惊讶地转过头,怀疑自己没有听清。
关阙便重复了一遍,目光紧盯着他的双眼:“你是不是怀孕了?”
“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你觉得呢?”
纪九和关阙对视几秒后,慢慢笑了起来:“阿宝,我只是长胖了。”
关阙却没有笑,只平静地问:“你最近一次和别人发生关系是什么时间?”
纪九听到他用这么淡定的语气问出这么私密的问题,不由愣了愣,下意识回道:“我从来就没和人发生过关系。”
但他刚说完这句,就想起了什么,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
关阙一直看着他,也就捕捉了他的这点神态变化,微微眯起了眼。
纪九侧头看向黑洞洞的森林,抬手揉着额头,片刻后改口:“其实有一次。”
关阙垂下眼眸没有吭声,纪九又道:“但是怀孕什么的根本就不可能,因为我和……我和那人已经分手了,而且我也没有植入孕囊。”
他并不想将那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告诉关阙,特别是那名和他发生关系的士兵,在尚不知道姓谁名谁的情况下,就已经在赤牙城任务里牺牲。
纪九觉得,他只能当做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关阙抬起头,淡淡地问:“分了?”
“对,分了。”纪九毫不迟疑地回道。
“嗯。”关阙靠向椅背,翘起腿,又思索了下,“孕囊是什么?”
纪九有些惊愕:“你不知道孕囊?”
“不知道,第一次听说。”
“塔柯人和我们银辉人一样,男性如果想要怀孕,都需要种植孕囊,你居然不知道?”
关阙坦然道:“我不是塔柯人,我也从来不关心这些。”
“是了,你是序列者,不,你是虞人。”
既然关阙问起,纪九也就详细解释:“不管是银辉人还是塔柯人,如果男性想要怀孕生育的话,就要在腹腔内植入孕囊。孕囊植入男性身体后,内核会结合身体基因,凝成一个可以受精的基因生殖细胞。而外部囊袋成为子宫,还能分泌某种激素,在几个月时间内改造身体的……嗯,某个部位,让它成为可以顺利分娩的产道。虽然植入孕囊是很普遍的事,操作也非常简单,但我和我那个……那个前任已经分手了,所以我不可能去植入孕囊,更不可能怀孕,只是长胖了。”
关阙认真地听着,听完后点点头:“明白了。”他似乎心情很不错,难得地耐心解释,“我们虞人男性可以怀孕,但不需要植入孕囊。虞人男性的精液里含有一种叫做亚鲁素的物质,会自然催发配偶生成可以受精的生殖细胞和胎床,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孕囊。”
“亚鲁素?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意思?”纪九惊讶。
关阙想了想:“亚鲁,在虞人的语言里,代表着生命。我的父母双亲都是男性,所以我看见你身形发生了变化,首先就想到这个。”
纪九的重点却放在别处,他伸手指着关阙,露出恍然的表情:“原来你是胎生啊。”
关阙默默看着他,闭上嘴不再吭声。
两人说了一阵话,纪九低头看自己肚子,有些好笑地拍了拍:“喂?是有个小孩儿在里面吗?快叫声爸让我听听。”
“啾啾啾啾!”鸟崽在旁边一连串叫。
关阙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两条长腿交叠,他听着鸟崽的啾啾,突然开口道:“它说它才是你的小孩。”
纪九愣了下,伸臂将鸟崽搂进怀里:“是是是,你才是我的小孩。”
“啾啾。”
“是在叫爸吗?”
“它说它知道。”关阙微笑补充。
“还请了个鸟语翻译?”纪九转过头,“你什么时候能听得懂鸟语?”
“一直都可以。”关阙回道。
纪九笑了起来,但见关阙一脸正经,不像是在说笑,便又疑惑地问:“你说真的?”
“我们虞人族能听懂部分其他生物的语言,不过要分种类,只有高智生物才行。”关阙道。
“……居然这样,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纪九喃喃,又摸了下鸟崽的头,“我就说它这么聪明,原来扈恣是高智生物。”
“我对扈恣不太了解,但它们生活在旋4,应该是的。”
鸟崽又对着纪九叫了两声,纪九忙道:“快翻译。”
“是母亲的意思。”关阙伸手抵住唇,轻咳一声。
纪九顿时哈哈大笑。
“啾啾。”鸟崽又冲关阙叫了两声。
关阙神情立即变得有些古怪。
“它在对你说什么?”纪九问。
关阙转过头:“没听清。”
纪九也没在意,只使劲揉着鸟崽脑袋:“其实吧,我那天早上觉得肚子涨,就咯咯哒咯咯哒地叫了半晌。我找了个窝,刚蹲下,咦?下了个蛋。那蛋壳一破,钻出来的就是你。”
“啾啾啾……”鸟崽将脑袋在他腿上蹭,欢喜地撒娇。
纪九低头看着鸟崽,叹了口气:“可你现在连老鼠都不会抓,怎么办?”
鸟崽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纪九心里却在犯愁。
怎么办呢?
鸟崽太小了,也没有在这森林里独立生存的能力,只能将它带走。可自己正被银盟军通缉,还有很多的事要做,前路危机重重,带着它合适吗?
关阙似是看出了他的顾虑,伸出食指捋着鸟崽脑门上的那撮毛:“它不会捕猎,不会飞行,这样的雏鸟如果留在岛上,不出半个小时,就会进了其他野兽的肚子。”
纪九沉默着,看鸟崽扬起脑袋,轻啄关阙的手指,被关阙将它的长嘴给钳住。
“好吧,那就把它带上。”纪九终于开口,“虽然跟着我也不安全,但总能想法给它找一条活下去的路。”
既然做出了这个决定,纪九也就不再瞻前顾后,他把鸟崽抱起,举在眼前,认真地道:“崽,以后不管去哪儿,爸爸都把你带着,咱爷俩在一块儿。”
“啾啾。”鸟崽侧过脑袋,在他手背上蹭了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