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虞沉的询问,云寻光回他以沉默,良久,她低声问:“能活下去不就好了吗?”
“你们还会成为命定之番。”
“世界上有多少人能遇到自己的命定之番呢?”
虞沉扯唇,寒眸了然道:“他不愿意。”
“他不愿意我就要看着他去死吗!”云寻光略微提高音量,又很快变得低缓,“……我比谁都希望,血清能在他不得不进行二次分化之前被制作出来。”
她更希望这个时间能够再早一些,早到贺樗白死去之前。
但有神明聆听她的许愿,为她实现愿望吗?没有了,神明已经为她实现过一次愿望了。
云寻光在最初得知爸爸怀有身孕时是很开心的,父亲仅深爱爸爸,鲜少会将感情投注于她,每每想到这里,她就不禁为未来的弟弟或妹妹感到担忧,因为他大概会像自己一样,得不到足够的爱。
不过云寻光暗中发誓,她会用尽自己所有去爱他,会把自己得不到的爱通通弥补给他。
可是新的一年到来时后,噩耗也随之传来,她偷听到父亲与医生的谈话——
“这个孩子……我必须放弃吗?”
“即使现在不做终止妊娠,这个孩子也不可能撑过第七个月,拖得越久,对皇后身体伤害越大。”
“那就这样吧。”云栖鹤只沉默了一小会儿,便冷静地决定了取舍,“明天就进行手术,不用告诉皇后了。”
他转身离开,走过拐角后却看见了双眼通红的云寻光。
年轻坚韧的少女仰起头,攥着拳期期艾艾道:“父亲……我会努力地练习驾驶机甲,会收复失落的第一边境线,会征战至虫族主星,所以能不能、能不能……”
“不能。”
云寻光未能把话说完,云栖鹤就否定了她,他轻轻地拍了拍女儿头顶:“那是我该做的,不是你。”
云栖鹤看似否定的是云寻光前面说出口的那些话,但他真正否定是的什么,两人谁都比谁清楚。
那一晚云寻光没有睡觉。
她跪在床边望着舷窗外的宇宙,看那些恒星在艳丽的星云中诞生,看它们燃烧出惊心动魄的璀璨光芒,她对神明许愿,希望她的爸爸和弟弟都能活下来,也看看这美丽与杀机并存的世界。
第二天,她的愿望实现了。
然而期盼中的弟弟如她所愿降生后,云寻光却几乎再也没有高兴过,哪怕弟弟性格安静乖巧,从不捣乱吵闹,可只要看着他,云寻光就会很悲伤。
“发色银化也许是虫毒伴发症状……”
“alpha精神力过度活跃不是好事,可能会导致精神异常……”
“等级持续跌落不可避免,只能等待血清研发制作……”
父亲和爸爸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他们很少从边境战场回来,云寻光一个人留在帝都星,反反复复听医生说这些话,来来回回守在手术室外,日日夜夜隔着扇小小透明窗户,探望不肯接触活人的弟弟。
他看上去不够自由,不够快乐,不够幸福,不够健康……但他们衣食无缺,或许不该奢求太多。
云寻光却把贪心写在了明面上——她的机甲驾驶模拟平台化名:浮圆子。
那是汤圆的别称,寓意着团圆。
所以后来这真的成为了无法再被实现的奢求。
多少次云寻光站在云寻岚病房外时,都想要问一问他:如果生命可以被选择,你会想来到这个世界吗?会想成为我们的亲人吗?
可云寻光始终没问。
因为这个假设不会成立。
就算成立,云寻岚活得那么痛苦,答案也必然是否定的。
“我绝对不能接受……岚岚死在我前面……你根本不知道……”云寻光咬紧牙关,一连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平复好情绪,“虞沉,二次分化的事,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吧。”
虞沉仍然坚持以云寻岚的个人意志为主:“太子殿下,需要考虑的人不是我。”
“那等岚岚醒了,你去问问他吧。”手术结束,云寻光倏地站起,走上前找埃德蒙医生谈话,“岚岚应该很喜欢你,也许他会给你我想要听见的回答。”
虞沉看见云寻岚又躺在一张窄小的白色病床上被推出来。
他眼睛上盖着纱布,唇色苍白,身体完全被轻柔的软被盖住,头顶冷调的灯光落下,投映在他白釉似的皮肤上,虞沉都担心他会被压成碎片。
而简闻溪看到云寻岚安然无恙地出来了,这才愿意起身离开,走前小声和倪春说:“云寻岚醒了要通知我哦。”
倪春点头:“好的,简小少爷。”
虞沉则陪着云寻岚走到病房门口,一个面生的医生拦下他道:“虞沉少校,三殿下短时间内不会苏醒,您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云寻光摆摆手:“算了,他想守就让他守吧,我觉得岚岚醒来是会愿意见到他的。”
于是虞沉得以获得特权,能进入云寻岚的病房坐在他床旁。
当周围再也没有别人,仅有自己和云寻岚时,虞沉一向挺直宽阔的后背深深弯了下来。
他额头抵着床沿,像是小狗想蹭主人却不敢,他将胳膊肘撑在腿面上,眼睫低低垂下,望着瓷砖折射出的一点微光,听着细弱却清晰可闻的呼吸声,即使没有亲眼看着云寻岚脸庞,也终于感觉漂浮悬空的心脏落回了实处。
空气中有着浅淡的荔枝玫瑰信息素气味,虞沉猜它大概是从云寻岚缝合伤口处溢散出来的,而他嗅着这股信息素,没有半点要进入易感期的预兆。
“我的‘病’好像好了。”他怔怔牵唇,低声问,“……你什么时候能好呢?”
这个问题云寻岚哪怕是醒着,也没有办法回答虞沉。
梦里不知身是客。
云寻岚甚至都不知道今夕是何夕。
虫毒加诸于他的苦痛,在高效止痛剂的帮助下,他感受不到一点。
他只绵绵柔柔地陷在梦境之中,回到了人生最无忧无虑的几年,那时他年仅十五,还是云家不谙世事,未经风霜的小少爷。
第79章
云家世代学习刀法。
按理来说,他们云家先祖既然曾有人以剑道成仙,那后辈应当都去学剑才是。
但彼时天地灵气枯竭,世间已有数千年无人能登仙途,学刀学剑学什么都一样。
而云寻岚不爱舞刀也不爱弄剑,他爱捣鼓药草医术。
为此,长辈们没少教训他,同宗族的堂哥堂姐们也经常来劝他好好练刀,云寻岚左耳朵听右耳朵出,反正谁都劝不了他。
堂姐心软,见劝不听,就由着他去了,还会帮忙在长辈面前遮掩。
堂哥待云寻岚的态度却是恨铁不成钢,瞧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痛心疾首斥道:“天上已经有位医仙了,你学医学的再好,你也成不了仙,你好好学刀,还能防身,不然以后有人欺负你,你连自保都是问题!”
云寻岚听着眼帘也不掀,继续在木架上摆弄他的药材,徐声缓缓道:“我学医又不是为了成仙。”
堂哥横眉怒目:“那你是为什么!”
“刀剑无眼。”云寻岚捏起一瓶止血草膏,细细涂到堂哥右肩的伤处,“我怕你们一受伤就来我院里龇牙。”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堂哥无话可说,龇着牙来,闭着嘴走了。
过了几日,他身上没伤,却又龇着牙来了云寻岚的小院,一进门就往云寻岚怀中扔了个东西:“给你。”
云寻岚问他:“这是什么?”
“你不是喜欢医术吗?这是天下第一医宗,悲问宗的拜师帖。”堂哥满脸得意洋洋,笑得收不住牙,“别说姐姐好,哥哥对你不好啊。”
云寻岚也弯起眼,与他一块笑:“那我不学刀了,以后遇到别人欺负我怎么办?”
“哎呀你不学了我们可还在学呢!你当你哥哥姐姐们像你一样都是白学的啊?”堂哥猛地拍了一把云寻岚的肩,将他拍得一趔,“反正都成不了仙,百年寿数活完拉倒,去干你喜欢的事吧。”
当晚,云寻岚怀揣拜师帖,满心欣喜上榻,睡前都还在他离开云家去悲问宗求学前,要在家里给哥哥姐姐们备好多少治伤的药膏,然而夜深后,他却被一阵冲天火光惊醒。
长辈陨于阵前,堂哥堂姐们护着他逃离,没让他受人半点欺负。
只是那个说着“百年寿数活完拉倒”的哥哥,不久之后,在刚及弱冠的年纪也倒下了。
最终堂姐将云寻岚拉到一团模糊跳动的血肉前,怔怔道:“我们云家,百年前曾得一异宝,因其可凭血肉之躯在各州之间肆意穿巡游弋,耗时不过瞬息眨眼,族长便为其取名为‘破界梭’,贼子认为其能破天道之界,令修士以凡身荣登仙界……可仙界哪是那么好去的地方?”
血肉空间有限,仅能容下一人。
堂姐将云寻岚推进那团血肉之中,叮嘱他:“岚岚,秘宝惑人心,易生祸殃,以后勿让旁人知晓你身怀异宝。”
“姐姐!”云寻岚探身去拉她手腕,怀中的拜师帖因此掉落,他却看也不看一眼,挣扎着要出来,“是我什么都不会连累了你们,你活着吧……”
“正因为你什么都不会,你才要活着。”
堂姐把掉落的悲问宗拜师帖重新塞回云寻岚手中:“我们今生虽只能止步于此,却已经寻得了自己的‘道’,而你的‘道’还未开始,你继续得往前走,走得更远,去寻你的‘道’。”
她替少年抹去眼泪,笑着说:“别怕,生生死死,轮回不止,终有一日,我们会看到你大道得成,纵使那时我们已不再相识。”
说罢,血肉彻底合拢,将云寻岚包裹在内。
他不知道自己会被送往何处,只能听到那团血肉以一种没有情绪起伏的怪异女腔,机械麻木地说着他听不懂的字句:“跃迁即将开始……”
“警告:母舰受损严重,运载孢卵已死……跃迁失败……”
“系统能量不足,无法进行定位……”
“重复:跃迁失败……”
破界梭眨眼千里,云寻岚睁眼看见黎明破晓之光时,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到了何处,那团血肉状的秘宝因能量耗尽,蜷缩在他识海里,云寻岚摇晃着站起身,在密林中搜寻了些野生草药,为自己处理伤口。而这密林奇大无比,云寻岚在里头绕行了七日,也没能找到出口。
第八日,他如常把采下的药草放进储物袋中,就见林中走出一名男子。
那男子面□□佞,修为不知多高,云寻岚和他打了个照面,未来得及有所反应,便被男子抬手收入一方小壶,壶中除他以外,还有不少男女,与他一样皆是炼气期的修为,却面容枯槁,浑身是伤。
他们看到云寻岚落入壶中,眼底纷纷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悲伤。
云寻岚仰头再望,头顶那片小小的壶口,便是此后三百年间他唯一能瞧见的天。
不过云寻岚活的太久了,过去的三百年和如今的三天,对他来说好像都是一样的漫长或短暂,对系统来说却非如此,跟云寻岚一天不做任务死的就是它一般。
“做任务做任务做任务做任务做任务……”
云寻岚刚有点意识,就被它魔音灌耳般的呐喊给闹得再也睡不下去。
系统的叫嚷几乎盖过了周遭一切动静,云寻岚眼睛上又蒙着纱布,他醒后静静躺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旁边还有另一个人的声音。
“……虞沉?”云寻岚一只手去扯纱布,另一只手朝声源处探去。
这回他没再探空,一双滚热的手掌迅速攥住云寻岚的手,捏得他甚至有些疼了。
好在那人很快收敛了自己的失控,放松力道,只简单的回握住云寻岚,再帮着他摘下眼前的纱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