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不释……他还活着吗?”
水澜兽不知几时居然醒了,它就趴在卞春舟的发髻上,幽蓝色的瞳孔里尽是漫天的水,可它却没有发出半丝的呜咽,只是很快便打湿了卞真人的头发。
“小家伙,别哭了,你的小主人一定会回来的。”卞真人赶忙伸手哄兽,可惜小家伙越哭越伤心,竟然没一会儿就蓄满了半掌心的眼泪。
这还得了啊,再哭下去怕是要哭脱水了,卞春舟想要御剑下去,刚一动,一阵柔风拂过,小家伙似乎比他更快察觉到什么,一下子就跳到了半空中。
他惊得伸手去捞,却发现……小兽居然稳稳地跳到了另一个人的手心里。
准确来说,这个人叫不释。
“你的头发……”
也无怪卞春舟如今惊讶,主要是……原本这个家伙一头黑发就已经够谪仙模样了,现在一日白头,看着感觉更唬人了,“不是,你的修为呢?”
不释现在完全就是毫无修为的状态,此刻能够站着飘过来,完全是托那位前辈的福:“无妨,不过是重头来过。”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摸着水澜兽的背脊,果然一如他想象中的好摸。
“你这么想得开吗?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居然变得这么……”
不释却是浑身一松,人居然直接往下掉了:“哎呀,快接住小僧,小僧不会飞了!”
闻叙刚刚接收完君神尊的神念,一扭头就看到春舟御剑追着不释而去,而旁边的陈最抱着刀一脸严肃:“发生什么事了?”
陈最的发言极具个人特色:“不知道,有发生什么事吗?”
等卞春舟气喘吁吁地提着不释飞回来,整个人都要累趴下了,他才只是个金丹啊,为什么要承受这份本不该他承担的家庭重担:“好沉啊,你这家伙吃了秤砣吗?”
“阿弥陀佛,小僧明明很轻,出家人不打诳语。”不释摸了摸怀里哭睡过去的水澜兽,“有没有一种可能,小僧手里抱着个秤砣呢?”
卞春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喏,你的僧袍,完璧归赵。”闻叙取出僧袍,上面依旧纤尘不染。
不释看着送到面前的僧袍,随即张开手臂,好让小师叔祖看到他一身的狼狈:“能给小僧用个清洁术吗?小僧略微有些喜洁。”
闻叙:……你要求还挺多。
不过这世事呢,都是风水轮流转的,比如某位发色突变的佛修,刚俏皮了没两句,便觉得后背一凉,转头一看:“……徒儿,拜见师尊。”
不释的师尊,就是从前天骄榜第四的似忍真君,此刻他笑得一脸“慈眉善目”:“是吗?我怎么不记得自己有个白毛徒弟了?”
不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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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显然,不释是从苦渡寺偷偷下山的,趁着师尊似忍真君出门,师公又忙于俗务,他借口闭关,实则是借由身体里封印的力量偷偷来了景元城。
现在被抓了个现行,也就是修为都散了,若不然起码得是一天三顿的“竹笋炒肉”起步。
可惜,实在是太可惜了。
不过死罪能免,活罪难逃,等景元城全部事了,不释这顿打肯定跑不掉。
“倒是没想到,你居然还敢偷偷跑出来喝酒?”闻叙三人都受了不轻的伤,但对于修士而言,受伤只要还能动,就问题不大,加上他本人临阵突破,简单地巩固几日后,就已经能够下地练剑了。
在见识过君照影神尊的力量后,闻叙简直对修行沉迷得不行,今日练了半夜,都犹未觉畅快,不过他伤势还未好透,不能操之过急。
“不是跑出来喝酒,是专门等在这里,带酒答谢小师叔祖的。”不释终于又换上了白色僧袍,除了头发,倒是和从前没什么不同。
“……我不喝酒。”闻叙说完,又道,“再者,你竟只答谢我一人?”
不释叹了一句,连语气都沧桑了不少:“实不相瞒,在找你之前,我已经去找过陈真人和卞真人了。”
“然后?”
“然后一个提刀就走,一个哄了我家的水澜兽,直接跑没影了。”
“哦,这是你应得的。”
不释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话也不能这么说吧,但小僧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活着回来,说实话,直到现在,小僧依旧还觉得自己陷在水中。”
他不是看不透的人,也早已放下了对司滢的执念,可他现在确实对什么都提不起任何的兴致。
“待在水中,是什么很丢人的事情吗?”
不释以为自己不会等到回答,却没想到小师叔祖远比他想象中的要乐善好施,哪怕知道他这人固执别扭,竟还愿意对他伸手。
也或许,他潜意识里猜到了小师叔祖是这样的善心人,所以才会提着酒来蹲人。
“小僧年幼之时,确实姓言,并且对此深信不疑。”因为深信,所以将言老头的临终之言奉为圭臬,哪怕天生不喜欢言澈,他也会勉强自己去当一个孝子,无论言澈如何地为难他、惩戒他、训斥他,他都逆来顺受。
他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确实是按照某些人的期盼去成长的,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更不知道司滢的安排,甚至并不觉得自己的处境如何困苦,他像是一个被人完全操控身心的傀儡一样,活得没有尊严、没有思想。
哪怕此刻回忆起来,不释依旧心绪翻涌,他不是堪不破,只是那种被完全愚弄身心的自我厌弃,如影随形,让他完全无法释怀。
所以他迟迟不能进阶金丹,他越想越偏执,所能想到的最为痛快的解决办法,自然是玉石俱焚。
不释当然知道,这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当他心念一起,他就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深渊的黑水之中。
他本就不愿意自渡,又何谈其他呢!
“小僧如今,孑然一身,不释还是释怀,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闻叙就很讨厌这种照镜子的感觉,他想如果不是春舟,如果不是雍璐山,他在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肯定也会走到不释这一步,所以此刻看到这样的不释,他心里自然生出了无边的庆幸,于是他开口:“那就是重要了。”
“什么?”
“我说,能低一低你那高傲的头颅吗?你头上是戴了什么易碎的珍宝,就这么不愿意低一下头吗?人活一世,谁都有不堪的过往,不释,你是圣人吗?非得要求自己洁白无瑕、像你这身僧袍一样?”
“说话吞吞吐吐、云遮雾绕,想要别人懂、却又不想说得清楚明白,你让别人怎么帮你?说什么不渡,说什么不在乎天生佛心,不释,你全身上下就你这张嘴最硬!”
朋友之间,是会相互影响的,或许闻叙自己都没察觉,潜移默化之中他早已染上了朋友们的“恶习”,比如现在,他直接伸手就将手无缚鸡之力的不释提了起来:“不释,人想活,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你所经历过的苦,也绝不是这世上最痛彻心扉的苦,你要是就这么一蹶不振了,我会看不起你的。”
不释浑身僵直,当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已经发现自己被闻叙稳稳地掐住了蛇之七寸:“……小师叔祖,你真的很适合修佛。”
闻叙:……手有点痒,想打人了。
第253章 重建
“夸你会渡人, 还不好啊?”不释轻轻地笑了起来,虽也是淡淡的笑意,却跟从前那种模式化的营业微笑不太相同了, “真的是发自内心的夸你,小师叔祖。”
闻叙却是一脸嫌弃:“我是不是还得说我很荣幸?”
“那自然不是,能被小师叔祖援救,才是小僧莫大的荣幸。”
不释并不是不知道好赖的人, 只是他习惯了用谜语人的伪装来保护自己,正如闻叙从前将自己包装成温润书生一样, 他们这样的人生经历,很难一下子就对别人敞开心扉。
“你这么说,我也不会开心多少。”
不释就扑倒在石桌上了,隐隐身上带着些零星的酒气:“小师叔祖,你可真难讨好。”
闻叙正襟:“你也是。”
哇,了不得, 这去了一趟凡人境,小师叔祖简直是脱胎换骨了。不释真的有点好奇, 对方到底在凡人境经历了什么, 可惜他心里十分清楚,他和闻叙的关系还没好到聊这种话题的程度:“这是污蔑,小僧与小师叔祖自然是无话不谈的。”
“是吗?那就谈谈景元城的善后工作吧。”
不释趴在桌上开始装死了。
那日泼天的大水将整个景元城淹没、吞噬、毁灭, 水至柔却又至刚, 当被压制了数千年的水患卷土重来,别说是小小一个景元城,就是再大十倍的城池也挡不住这样的水势。
行凶者往往很喜欢重新回到“犯罪现场”,不释也是如此。
在伤稍微好一点之后,他就被师尊拎着去过一趟景元城的上空, 曾经的亭台楼阁、市集瓦肆,已经全部被水淹没,仅有的几个戳出水面的建筑,也多破败毁损,真正的覆巢之下无完卵。
快意吗?是有的,但心头堆积的淤泥,却并没有被完全冲刷干净。
他将司滢一手建造起来的城池在一夕间毁去,她哪怕到死都没有动它分毫,他却完全看不过眼,要叫所有的东西都恢复原位。
师尊说,他心中有恨,至今难平。
“后悔了?”
不释摇头,坚定道:“我不悔。”
“那就去渡人吧,不释,你上辈子肯定是鸭子精,要不然嘴巴怎么能这么硬呢!”闻叙愤而离桌,他再跟这个家伙说话,就罚他练剑三天三夜。
什么鸭子精?好难听,不释坚决不承认,但第二天等他醒来,居然连师尊都知道他这个新鲜出炉的难听绰号了。
“师尊!”
“喊师公都没用,本君都认命收了个鸭子徒弟,你怎么自己还看不清?”似忍真君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天天去骚扰隔壁的小师叔,怎么?真准备改换师门了?”
“师尊,救我的人是合和宗的君神尊,弟子就算是改,也优先改合和宗才对。”
似忍:……这徒弟,谁爱要谁要吧,我不伺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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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不释苦恼的一样,景元城毁得痛快,可它经历了千年岁月,早已不再是司滢一个人的景元城,此番家园损毁,虽然没有人员伤亡,但对于景元城的百姓而言,这水患无疑是一场史无前例的灭顶之灾。
当然了,水患侵袭景元城数年,普通百姓并不知道水患的由来,他们只当是今年的水患尤其严重,连城中的仙长都控住不住,据说仙长之中最厉害的三位化神尊者陨落在了这场旷世的大水之中,又有人说,是这三位尊者曾经造下的杀孽,引起了这场史无前例的水患。
既然如此,他们也没什么好怨怼的,至少他们傍身的银钱还在,至少性命也还在,更何况不知道为什么,那日大水淹没了整座景元城,当他们发现这一点时,心里不知为何竟空落了一片,而等大水平息之后,心里竟是说不出的平静。
仿佛这一刻,他们已经等待了许久,明明是家园毁去的悲痛时刻,大家心里却都没有什么伤心的情绪,反而是出乎意料的……舒心和感激。
这种情绪太奇怪了,可偏偏所有人似乎都被这种情绪感染到,哪怕他们所有人都知道从前的景元城已经归于水中,但没有一个人离开。
所有人,包括修士在内,齐齐选择了在此地重建一座新的城池。
它可以不用是从前的模样,甚至以船为屋、居于水上,甚至可以不用“景元”为名,但这里是他们的根,没有人会嫌弃自己的家乡鄙陋。
明明是大灾之后,笼罩在这片水域的气息却并不绝望,甚至称得上昂然向上。
而与普通百姓们的积极乐观相比,城中几个吃了“司滢人血馒头”的家族就不太好了,顶梁柱般的化神老祖一死,剩下的几盘散沙自己就能作没了。
更何况苦渡寺虽然修佛,却实在不是吃素的,从前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知道了,当然不可能任由这群人欺负自家弟子,如此一来,景元城从前的旧势力完全洗牌,且因为城中没了化神修为之人,城中的修行之风反而变得良性了起来。
不释在伤好之后,就默默地做着社会边角料的“灾后重建工作”,他现在没有修为,细说起来与普通人并无差异,自然谈不上渡人渡己,况且他满腹怨尤、满心怨愤,就跟闻叙说的那样,他眼里看不到任何人,也不愿意对任何人低头。
景元城虽然倾覆,可他心里的“景元城”却才刚开始沙化。
不释原本以为,这将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但他没想到的是——转变很快就出现了。
当旧城倾覆、曾经笼罩在这片水域上的力量全部溃散,属于司滢的记忆终于逐渐被唤醒了,不释在重建之中,不断地有听到各式各样的声音,它们零碎、片面、单一、不完整,但这并不妨碍他清楚明白地知悉一点——
不论司滢的道心如何,境界如何,生长在这片水域之上的人们,对她永远都是心怀感激的。
论迹不论心吗?不释恍然间懂了点什么,又觉得悟佛这种东西,当真是虚无缥缈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