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章和帝知道越青君好南风,也绝不会放在心上。
马车行至天香楼下,越青君却并未上去,而是坐在车中,掀开帘子往上看,却只看见几扇窗开着,不见屋里人。
见越青君没有进去的意思,吕言立马十分体贴地说道:“奴婢去打听打听,宁郎君在哪间包厢。”
“不必了。”越青君说道,却见他眉眼弯弯,“我已经见到了。”
吕言抬头,却见一扇窗户刚被人推开,一人站在窗前,虽远,但那样貌气质却熟悉无比。
近来最要紧的事,不外乎议和和亲,宁悬明今日应邀赴宴,也是想听听众人的看法与条款更多细节。
只是结果并不如人意。
丢掉的城镇不能算在割让范围里,失地的百姓也不想着如何安置,只恨不得没有这些人,也就能假装无人知道曾有此等屈辱。
宁悬明心中发堵,忍不住想,这样的朝廷,真的还能挽救吗。
他当然不会为朝廷默哀,只是他还记得,有人说要予他一片光明。
对方的愿望,当真能实现吗。
起身开窗透气,不经意低头,却恰好对上了那道坐在马车中的身影,大约是知道难以看清表情,于是对方向他招了招手。
宁悬明弯了弯唇,不再犹豫,转身与其他人告辞。
“宁侍郎鲜少与我等一同用膳,如今更是宴席未半就要离去,可是看不起我等?”
宁悬明微微一笑:“何侍郎忠心可鉴,甘愿抛弃家小去突厥牧马,宁某自愧弗如,又怎会看不起呢。”
刚才就是此人说俘虏不必要回,能留在突厥,也算是为国尽忠效力。
宁悬明此言,几乎将对方的脸皮踩在脚下,众人也纷纷轻咳低头,思及自己刚才所言,此时也不是很愿意招惹宁悬明,只有何侍郎颤着胡子指着宁悬明咬牙:“你、你……”
直到宁悬明离开,何侍郎才吐出口气,“无知小儿,哪里知道本官的良苦用心!”
宁悬明对他的良苦用心不感兴趣,他快步下楼,径直走向马车,却并未上去,而是站在外面透过车窗看向车内人。
“不是说要在宫中用膳,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
越青君只反问他:“悬明可用好午膳了?”
宁悬明摇头,桌上酒菜就没怎么动过。
越青君淡淡一笑:“那我便是来陪悬明一同用膳的,上车吧。”
此时已然过了午时,二人也并未麻烦,而是直接回到家中,饭菜已经提前摆上桌了。
也不知是吕言说了什么,今日菜色比平时稍稍丰富一点,有荤有素,有重有淡。
待酒足饭饱后,宁悬明见他神色松快不少,这才问道:“可是今日进宫有什么变故?”
他非粗心之人,如何看不出越青君心情不佳。
只是任他如何也想不出来,不过是进宫谢恩,在越青君刚刚封王的情况下,还能有什么变故。
虽即刚刚入秋,但天气仍有几分闷热,越青君轻轻摇着扇子,微风拂着他鬓边碎发,也将他的双眸吹得雾蒙蒙,带着几分迷离不清。
“父皇老了。”
低沉的声音在亭中响起,但并未飘远,就散在了空气中,唯有宁悬明能听见一二。
人老了,对权力的欲望更加强烈,更加看重,对继任者的防备也更加深重。
越青君之前尚且还会被章和帝叫去帮忙看奏折,可是从章和帝病后,他虽能参政议政,章和帝却再未让他碰过奏折。
当然,这也是越青君并未反抗的原因,若是他想要,那也是能的,毕竟权力这种东西,一旦下放,就很难收回。
章和帝今日说的也是真话,在几个儿子里,他确实更属意越青君,但也因此,他如今对越青君的戒备疑心与看不顺眼也是最重的。
若越青君当真答应赐婚,这种猜忌非但不会如章和帝说的那般减少,反而还会增加。
向来温良恭顺、纯孝至善、克己复礼的儿子,竟然为了太子之位就答应娶自己的寡嫂,岂不是更说明他从前心机深沉,心怀不轨?
可若是不答应,又确实要放弃唾手可得的利益,毕竟章和帝说只要他娶太子妃,就让他出使议和之事应当也不是假的。
两个选择,无论怎么选,都是输。
越青君当然不会踩进这样的陷阱中。
当一件事陷入了死胡同,又要如何破局呢?
越青君的选择是,跳出当前处境,另外开路。
当然,在这样做的同时,他还可以假公济私,顺便办成另一件事。
毕竟,优秀的作者并非是在既定的框架中按部就班,而是在掌控大局的同时,任凭剧情自己发展,并且随时调整或者创造更好的情节。
越青君垂眸,掩住眼底笑意。
他将今日宫中的谈话细细道来,还未听完,宁悬明眉心便已然紧皱。
“陛下如今愈发荒唐了。”
“看来太子之死还是对他造成了影响。”
比自己尚且年轻的儿子都死了,自己又还能活多久呢。
每日沉浸在这样的担忧里,还不能向他人倾诉,不疑神疑鬼才怪。
说罢,宁悬明又重新望向越青君,他并非怀疑,只是好奇:“殿下就当真不曾心动?”
越青君抬眸看他,眸如春风,盈盈和煦:“此生唯有两个心愿,还一世清平,与一人相守。”
“作为我想与之相守之人,悬明是在怀疑我的真心吗?”
手中的扇子早已不摇了,但鬓边碎发却还乱着,宁悬明坐到他身边,细细为他理了理,“夫妻尚有和离之时,人生在世,总要给自己留下后悔的机会,我虽不会在殿下成婚后依然与你藕断丝连,但也不会阻止殿下去寻自己想要的一切。”
越青君轻轻一叹,将他的手握在手心,“你总是善解人意,体贴大度,但有时也不必如此。”
“你不喜欢?”宁悬明问。
越青君笑道:“若你能更强势,更自私,更想要独占我,我会更喜欢。”
本性如此,很难更改的宁悬明也弯了弯唇角:“好,日后我装一装,哄一哄你。”
越青君也笑了。
笑过之后,他忽然抬眸认真对着宁悬明的视线,良久,直到宁悬明都忍不住露出几分疑惑,越青君方才道:“悬明方才说,夫妻尚有和离。”
“可你我却连夫妻也不是,又何来的和离。”
“若悬明想要和离,还要先与我做一回夫妻才是。”
宁悬明顿住,看向越青君的目光充满的迟疑与不确定。
但越青君却毫不遮掩避讳,面对他的目光诚恳无比。
微微扬起的笑颜便是世间最绝色的风景。
“所以,宁悬明,宁郎君,不知你可愿意与我,与卫无瑕拜一回堂,成一次亲?”
*
吕言要麻了,他早知道越青君对宁悬明绝非寻常佞幸男宠,但也从未想过越青君竟然真的要和宁悬明成婚啊!
不是,您老刚在宫中被催婚,转头就要和一个男人拜堂,这不是在明摆着打章和帝的脸吗?!
是的,凭借吕言的消息渠道与大脑,他已经想到越青君和章和帝是在亲事上生出了矛盾,只是还不知道那位章和帝看重的女子是谁,毕竟章和帝也是要脸的,在事情尚未确定之前,能隐瞒消息还是隐瞒更好,和越青君谈话都是屏退宫人说的,此事只有他知越青君知,现在还多了个宁悬明。
但无论是谁,即便越青君再不愿意,怎么能在刚刚与章和帝闹出不愉快后,转头就和别人成亲呢?!
就算这是私下低调行事,严禁外传,甚至地点都被安排在另一处只留了打扫的人,越青君从未来住过,甚至下人们都不知道主家身份的城郊别院里,但、但还是有风险的啊!
万一呢?
就万一呢?!
吕言一边在心中痛骂,一边还要竭尽所能为越青君周旋安置,以便防止这种万一的可能发生。
明明是那两人要成亲,却是他一人劳心又劳力。
然而无论吕言心中如何痛骂,越青君也是不知道且不关心的,他都把吕言带上了,当然就是让人干活的。
他这个当事人,只要看着他的准新郎不要跑了就好。
就如同现在,他明显发现宁悬明有些心神不宁,明明是看书,手中的书页也未曾翻动两页。
他在宁悬明身边坐下,挡住了窗外透来的光线,也在宁悬明手中书页上投下一片阴影。
宁悬明抬头看了看他,笑问:“若是太闲,你也去寻本书来看。”
越青君这才侧了侧身,让开光线,却是凑到了宁悬明身边,二人紧挨着彼此:“我有想看之人,怎会无趣。”
“无趣的分明是悬明。”
宁悬明当即反驳:“我何时……”
越青君从他手中拿走书本,背在身后:“那你说说,你刚才看的那一页写的什么?”
宁悬明一愣,想了片刻后才道:“是芍药。”
虽答了出来,但以宁悬明的记忆里竟还要回想才能答出,已然能说明方才神思不属。
他轻叹一声,无奈道:“好吧,是我心神不宁。”
即便没有高堂宾客,即便无人知晓,可这到底是宁悬明此生第一次,大抵也是唯一一次成亲,又如何能不紧张。
越青君微微垂头,“没有三书六礼,更没有昭告天下。”
“旁人成亲,总要从很早便开始筹备,定亲之后还有许久的未婚夫妻相处时期。”
“这些你我都没有。”
他有一瞬间的失落,宁悬明笑着安慰:“你我皆是男子,本就不必依照俗礼。”
越青君摇头并不赞同,“我虽想准备,但总担心来不及,只能今后寻机会补上。”
“只是,其他来不及,总有些东西,是现在就能做的。”
他放下书册,从怀中摸出一张信纸,未曾泄露笑意,却更显真诚之心。
“自你我相识以来,就再未写过书信,从前的书信之交,终究是荒废了。”
“今日重新捡起,也是卫无瑕初次为宁悬明写信书情。”
宁悬明心中已然有了预感,分明早已心悦眼前人,可不知怎的,此时心跳竟仍有些克制不住的紊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