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不似卫无瑕的仁善,却反而更是一位天赐明君。
如此,宁悬明欣慰还来不及,又怎会因自己的私情,而罔顾天下安宁。
严格来说,宁悬明如今还未曾明确与越青君和好如初,正是因为这份私情,正是因为他对卫无瑕的遗憾,对越青君的恼怒,以及面对越青君倾尽一切的强势姿态的踟蹰迟疑。
宁悬明心中摇头轻笑,笑他到底不够大公无私,不够一心为民,否则此时早该放下包袱,投入越青君的怀抱,安安心心成为越青君的笼中鸟,掌中雀,哪里会再提从前。
正是他的那点恼怒与不甘,才让他至今未曾应允。
可笑的是崔行俭竟将这当成了他与越青君离心不愿和好的证据。
宁悬明怜悯地看着地上人,声音幽幽道:“若真如你所说,我早就让他如愿以偿了。”他难道不知,与越青君在一起,对彼此都最好吗?他既得了权势与真心,也能安抚越青君,让对方不再犯病,做个正常人……至少外表如此。
前世宁悬明能够舍身取义甘愿赴死,今生他也能为天下安定而牺牲自己,且心甘情愿,若是如此,他早已顺从越青君。
他的不识大体,才是私心。
说罢,他也不再看崔行俭,只因为看着此人,宁悬明就想笑,既笑对方,也笑自己。
怎么办,好像老天爷都在当越青君的说客,连他心里,原本决绝的相离,都好似变成了两人之间的情趣。
虽然似乎已经成了事实……
宁悬明仰头望天,咬了咬唇,半晌,缓缓闭上眼睛。
世上从未有人让他如此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让他柔肠百结,意气难平。
有情难舍,有怨难诉。
向来温和理智的宁悬明,在面对越青君时,也难得失了几分理性。
……恨不能当真无情。
*
一夜之间,前朝势力被连根拔起,卫璋被抓,其他卫国皇室成员也没被放过。
他们被越青君搜刮得干干净净,赶出去时,身上除了一身衣服什么都没带。
按理来说,前朝皇室能够在新朝保住性命,已经是天下的幸运,他们本该感恩戴德。
然而偏偏如今是个例外。
新朝天子并非民间来的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而是本和他们同宗同族同血缘,甚至还做了二十多年亲戚的越青君。
卫无瑕登基成了天子,站在他们头上便也罢了,越青君一朝改换姓名,不仅连口汤都不给他们喝,还把他们家偷了,饭碗踹了,如此行径,他们怎能甘心,怎能不想出口恶气甚至取而代之,重回从前辉煌?!
都不需要崔行俭暗中鼓动,只需递出一根橄榄枝,这些人便会紧紧抓住,顺着杆子往上爬。
宁悬明并未参与后续审问,此事被交给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说是会审,其实只要录个笔供,登记档案,连定罪都很简单,左右都是九族消消乐,此后前朝皇室余孽,恐怕只剩下当今天子。
虽然越青君并不承认。
但不参与审问,并不代表宁悬明就没事做,相反,他很忙。
忙着处理越青君走的这段时间积攒的一些大臣不方便处理的政务。
错过的年节、天子生辰自不必提,还有明月山庄的后续,朝中职位的调令,甚至还有薛行野手中那封该死的退位诏书。
薛行野将这玩意儿交给宁悬明时,饶是宁悬明知道越青君行事疯癫,也着实被吓了一跳。
看着上面连玉玺都盖上的印,宁悬明心中默默闭眼扶额。
面上却不显,只抬眸看向薛行野,好奇问:“薛将军,你知道,你手中有兵有人有武器,加上这份诏书,便是想立刻登基也不是问题。”
薛行野拱手道:“臣志小力微,如今拥有的一切,皆是陛下所赐,不敢居功,更不敢有任何妄念。”
虽这么说,宁悬明却觉得,敬畏越青君是其次,最重要的应当是那句“志小”。
若非世道混乱,又有多少人愿意做乱臣贼子呢。
“听说薛将军曾经也到过京城?”宁悬明笑了笑,转而提起一句旧事。
“是有过一回。”薛行野并未否认,“当初若非陛下相救,臣乡邻族人恐有性命之忧。”
宁悬明:“那时我也在京城,若是那时你我相识,未必不能成为好友。”
不知怎的,宁悬明说了这么一番话,脑中闪过一丝微光,却又转瞬即逝。
薛行野连忙道:“薛某一介武夫,岂敢以宁大人友人自居。”他可不想让越青君误会,毕竟如今有多少人还不知道,当初宁悬明身边的友人是卫无瑕?且对方还是凭友上位。
宁悬明:“……”
他神色微敛,挥手道:“诏书我会亲自交给他,看着他亲手烧掉,薛将军事务繁忙,就不耽误你了。”
薛行野爽快告辞离开。
待出了门,走远几步,薛行野才回头看了一眼,再次转头,却是神色轻松,隐含笑意,没有丝毫沉重与阴霾,丝毫不知自己失去了什么。
但即便知道,想来他也更喜欢如今的结局。
亲友皆在,喜乐安宁。
远在边城的越青君,被突然跳出来的光幕打扰,他随手翻开看了一眼,却在视线触及到某处时顿了顿,端详片刻,若有所思。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第123章 鱼传尺素
有了宁悬明,朝中运转快了起来,倒不是之前的人有意拖延,而是先是越青君离京,再有越青君遇刺,京城有逆贼,边关又不稳,朝中难免人心惶惶,生怕才建立不久的新朝就此崩殂,哪里顾得上其他。
之后得知越青君到了边城,御驾亲征,朝中这才稍稍安定,但又担心越青君回来后对他们所做之事不满,因而在某些重要大事上,无人敢随意决定。
就像此次谋反,哪怕知道是谁,也没人轻举妄动。
直到宁悬明出现。
他不仅奉旨抓人,还做主定罪,在未得到越青君明令的情况下,直接将那些前朝的天潢贵胄,龙子凤孙尽数杀灭。
这些可都是天子血缘上的亲人!
饶是越青君从未表示过自己就是卫无瑕,更不承认前朝皇室的身份,没有给过那些人一个眼神,但即便如此,朝中也无人敢做到如此地步。
从前只听说宁悬明心系百姓,仁爱黎民,却没想到这也是个狠人!
难怪此人竟能跟越青君混到一起,原来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
从前的形象怕不是跟卫无瑕一样都是演的吧?!
而被朝臣们私下议论的正主,此刻正在郊外一处山庄里。
“当初我就看出你这人表面温和,下手却毒辣,如今果真证实了我所言。”
男子一身白衣,一改平时的放荡不羁,难得庄重肃穆,饶是面对宁悬明,说话也不甚客气。
宁悬明面色不变,只让人将棺椁放下,改由孟九思的人接手。
孟九思目光深深望着那副棺椁。
宁悬明缓缓道:“崔行俭谋逆通敌,罪无可恕,已服毒自尽,崔氏亲友无人接手,只好将他的尸身送到孟先生手中。”
孟九思语气沉沉:“他既犯下大罪,不可饶恕,阁下又何必冒险将尸身送来,就不怕事后被天子追究?”
如今在京中所有人的认知中,无论宁悬明做了什么,天子都不会怪罪,何况不过是一个罪人的尸身。
宁悬明说的却不是这事,他眸光有一瞬间失神放空,顿了顿才道:“虽然即便是我自作主张,他应当也不会怪罪,但事实却是,留他一具全尸,给他一副棺椁,将他送给你,好让你将他入土为安的这些事,皆是天子的意思。”
崔氏家产充公,连地上一根草都是天子的,哪里还有财物给崔行俭准备棺椁收尸。
这副棺椁确确实实是由天子私人出资。
孟九思冷笑一声,“一点施舍罢了。”
宁悬明虽然也不觉得越青君是什么好人,但此时也是真的想为对方说一声冤枉。
“你当真认为,他会施舍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孟九思沉默。
孟九思心里,这句话的重点在无关紧要,而在宁悬明心里,这句话的重点是施舍与无关紧要。
宁悬明又道:“若是不喜,先生大可以将这副棺椁丢弃,想必天子也能理解。”
孟九思默然片刻,终是挥手让人将棺椁抬走。
无论是否更换棺椁,总归也不可能在宁悬明面前进行。
“过段时间,孟氏便会迁回祖籍。”
宁悬明:“先生是有才学之人,若是愿意,大可以入朝为官,将自己所学,学以致用。”
章和帝死了这么久,若是孟九思想做官,早就可以入朝。
“明明可以在小错未铸成时让对方悬崖勒马,可他偏偏要等人犯下大错,无法挽回,将人逼上绝路,这等毫无仁慈之心的天子,绝非孟某追随之人。”
天子也是君父,既是天下百姓之父,也是臣子们的父,既如此,若臣子有错,当予以纠正,而非眼睁睁看着对方走上死路。
宁悬明笑了,“先生乃崔行俭多年至交好友,你的劝告,他听了吗?”
孟九思神色一顿。
宁悬明又道:“连你的话他都不肯听,旁人又有何义务,纠正他明知故犯的错误?”
孟九思脸色微白。
宁悬明丢下一句轻嘲,“先生如此仁慈心善,合该入朝教学,专门为天下臣民纠错才是。”
孟九思闭了闭眼,片刻后拱手一礼道:“是在下失言,宁大人海涵。”
宁悬明看了棺椁一眼,“人已经送到,话也已经带到,先生之后作何打算,尽可自行决定,宁某告辞。”
待到宁悬明的身影消失,孟九思收回视线。
“郎君,崔郎君的丧仪……”管家前来询问。
孟九思:“此番多事之秋,京城并非久留之地。”
“行俭久困于京城,如今前尘已去,也该让他看看别样的风景。”
几日后,孟九思送崔行俭棺椁回乡,此后再未踏足京城。
即便偶有听闻,也只在山水间,诗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