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悬明你……”越青君倾身上前,凑到宁悬明眼前,让对方避无可避,四目相对,谁也不曾退让。
越青君忽而一笑,悠悠道:“爱的究竟是他的肉身,还是他的灵魂?”
“若是前者,那你如今应当对我钟情。”
“若是后者……岂不是更说明我送的这份礼,很合你的心意?”
“既然如此,你又怎能为此而责怪我呢?”越青君的声音带了几分微不可察的委屈,仿佛做了好事,对方却不领情。
越青君并未否认宁悬明的问题。
宁悬明脸色微白,更衬得那双眼睛泛红。如天边霞光一点,晕染整双眼睛。
“一个人的一生于你算什么?轻易编造一段人生,对你又有什么意义?手握天下还不满足,还要如操控傀儡一般操控他人吗?”一番话,好似生生从宁悬明口中挤出来,咬牙切齿。
越青君神色微敛,“若是傀儡,悬明此时也无法站在我身前,更无法神思清醒地说出这番话。”
“你可知,真正的傀儡是何模样?”
“没有思想,没有感情,没有自己的七情六欲,苦乐悲喜。”
越青君抿唇,神色缓和道:“你既看了话本,就该知道,越是复杂,越是有灵魂的人物,写书人所用笔墨也就越多,倾注的心血与感情也就越多。”
“他能让你情肠百结,刻骨铭心,让你不计后果与我对峙,让你甚至忘了我这位承载他的扮演者,万般心思皆系在他身上……”
“这便是他的意义。”
“也是我做这一切的意义。”
越青君说得真心,可落在宁悬明心中。却如重锤落地,震彻心扉!
他怔然半晌,方才苦笑一声,“原来……你操控的不是他,而是我。”
越青君眸中轻颤。
“我是不是还要说声荣幸?”宁悬明又问。
越青君看着他。
宁悬明不闪不避,“依你所言,为我付出心血,便是你的爱意,莫非往后余生,我都要生活在你的安排中,一切经历,一切感情,皆由你定,才表示你对我独一无二的宠爱?”
……与傀儡又有何异?
不知便罢,既然知道,那这一切便都成了笑话。
“越青君,你应该去写话本,编戏剧。”
“而不是操控编造他人的人生。”宁悬明冷声道。
越青君还是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冤枉,无论是宁悬明,还是卫无瑕,包括原著上百个人物,本就是他所写,自然该由他掌控。
至于其他并非出自他笔下,而是世界自动衍生出来的千万人物,越青君可从没有掌控他们人生,操纵他们生死的想法,他没那个兴趣,平日里遇到这些人,越青君皆是以各自身份待之,给予一份自由与尊重。
有时的目中无人,不把人当人,漠视生命,纯粹是他冷心冷情,本性如此而已。
然而这一切,皆因种种不可言说的原因,无法宣之于口,毕竟谁也不会相信,作者真的会穿进自己写的书里。
当然,即便他说了,宁悬明大约也只会理解,不会接受。
“悬明,你知道,话本仅仅是话本,是某些故事与情节,而在话本之外,还有许多时间与空间,是写作之人也不可掌控的领域。”
“它写不了你与无瑕日日夜夜,写不了你们字字句句,也写不了你我每次言行。”
“当我作为无瑕,陪你伴你,爱你敬你,每时每刻,未有一丝疏漏,便已经不是简单的故事与戏剧。”
“它就是真实的人生。”
“当我也在戏中,与你同做戏中人,你又怎能说我虚情假意。”
宁悬明面上那一丝悲伤敛去,冷笑道:“是了,你怎会虚情假意,你只是高高在上,觉得能够操纵别人的命运而已。”
越青君无可反驳,沉默良久,方才语气温柔,声音缓缓。
“悬明,你可知道,纵然是书写者,当落笔之后,故事轨迹也未必由他决定。”
“往往许多人写到最后,都是由书写命运的人,变成被人物命运牵着走的记录者。”
“纵然拿着笔,却也并非随心所欲。”
“真正决定一切,还是人物本身。”
他走到宁悬明面前,彬彬有礼道:
“我很荣幸,能够亲自成为卫无瑕,与你相识相知相爱,体验一段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生,这也是唯一一个,从开始到结局,全然由我书写,一切也由我掌控的人物。”
“我并非卫无瑕,你的卫无瑕却是我的一部分。”
“我也无法真正从身到心控制你。”
从他进入这个世界,甚至在这之前,在原著故事成型,在宁悬明这个角色从性情到思想再到经历,他的灵魂也完整后,就并非是越青君用笔控制他,而是宁悬明引导越青君手中的笔。
越青君望着眼前人,微微弯了弯唇。
“我只是了解你。”
越青君的声音染上了些许无奈。
“基于这些了解,我会有一些……在别人看来,有点过分的行为。”
“这固然很不对,但很抱歉,终此一生,我应该也无法改变。”
“提前向你致歉,希望你能理解。”
明明说得礼貌又客气,看着一副君子端方,彬彬有礼的模样。
然而说出的话,却又那样霸道固执,任凭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也毫无转移。
虽然已经见过很多次,但宁悬明此时仍难以理解,此人是如何能在如此场景下,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番话。
这份没来由的偏执,已经超出他的想象,突破他的理解,让他在愕然之余,只剩不解。
连愤怒都吝啬。
他的表情有些无力,“原来你也知道过分……”
越青君面上难得露出些许歉意,但歉意归歉意,真到了行动时,他依旧会死性不改。
“我一直认为,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场戏,只是有的精彩,有的平庸。”
“我与你同在一片天地,共同经历一段时光,就是在同一场戏里。”
“你是对的,我对你的爱不仅仅是伴侣。”
越青君承认,这份感情从来不纯粹,但那又如何,无论是伴侣还是主角,他也从来只有这一位,无论是怎样的感情,他也从来只给了他一人。
“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的主角,但于我而言,我的主角,却只有你。”
越青君自异世而来,孑然一身,他没有来历,没有过去,没有羁绊,没有属于他的命运轨迹。
他进入了宁悬明的命运,一切心思与行为,皆为宁悬明而起。
纵然这个世界是越青君的作品衍生,但越青君对它的喜欢,不及宁悬明的万分之一。
这个世界真正由他书写的部分很少,但宁悬明却完全属于他。
“没有操控,只是一个贸然闯进你的人生中的人,给予你的一份赠礼。”
“无瑕也好,青君也好,都是如此。”
他将自己赠予对方,来交换宁悬明的自由与归属……虽然他本就觉得那属于自己。
看似不平等,可仔细算来,又何尝不是一种公平。
从前听着这些言论,宁悬明只觉得云里雾里,如今借用话本比喻,方才觉得拨开云雾,窥见几分真实。
见他沉默,不表示反对或接受,越青君也不担心,反而眉目温柔。
“如果人生是一场戏,那么我只是个无戏可演之人,只能进入你的戏里,意图成为其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此时此刻,越青君仍自恃作者身份,却再无高高在上,而是以一种礼貌客气的态度,宣告自己的降临。
“所以,不必怀疑,也不必怕我。”
“你面前这个人,在用他拥有的一切爱你。”也占有你。
宁悬明看了半晌,缓缓别过眼去。
“我不愿被谁掌控,也无意接受他人命运。”
或许越青君真心如此,但宁悬明却只觉身心俱疲,卫无瑕那段过往,是最纯粹的感情与经历。
那时的他万万没想到,将来会要面临一个复杂到难以言喻的人,一份连当事人都说不清的情。
他只想回避,只想逃离。
“你既说人人都是主角,那就请你做好自己的主角。”
“其他,就不必说了。”
说罢,宁悬明翻身上马,纵马下山。
入戏也好,主角也罢,宁悬明都不想要,只想将什么都抛下。
如今,宁悬明终于接受,卫无瑕永远停留在过去,因为仅仅是一个越青君,就让他头疼不已,避之不及,至于卫无瑕,只有永远凝滞在从前,才是美好的,不容玷污的。
而他也终于放下卫无瑕,放下他自己也理不清的过去。
望着他的背影,越青君神色平静。
他摸了摸自己这匹马的马头。
“你说,他能否明白。”
“当一场赌局中其中一方倾尽一切时,另一人也退无可退,必须将自己的全部筹码押上赌桌。”
而这场赌局,无论是哪个结果,越青君都会赢。
当夜,越青君下山,直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此时的寂静。
来自京中的密信。
“陛下!八百里加急!突厥来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