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对方不过是花言巧语还好,若对方说得真心,那可真是地狱级的笑话。
饶是当初的章和帝,也从未给宁悬明带来如此难以言喻的荒唐感。
对方的荒唐,还在正常王朝末期昏君的范畴,可眼前人的荒唐,几乎已经超出宁悬明的理解范围。
宁悬明向来冷静,便是当初卫无瑕赴死,他都能克制忍耐,没有为了自己的感情,而强迫卫无瑕改变主意,不去实现自己的理想与愿望。
然而这份冷静,终于在越青君面前彻底破功。
未免自己口不择言,说出更加难听,更加不可控制的话,宁悬明咬着唇,闭了闭眼,深吸几口气,缓了好半晌,方才目光沉沉地望着越青君。
“阁下是想要我成为祸国殃民的妖孽,钉死在史书上,遗臭万年吗?”
当初卫无瑕想尽办法,维护他的名声,越青君不过一个举动,便将其付诸东流,甚至要比卫无瑕时还要难听百倍。
宁悬明不在意百年后的名声,然而越青君行事如此不顾忌,那他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在意一下的。
越青君微微扬眉,似是有些诧异道:“原来悬明还在意名声吗?”
见宁悬明脸色越来越难看,越青君到底没能坚持多久,很快便轻笑出声。
抬手屈指在宁悬明额头轻轻敲了一下。
“好了,不逗你了。”
“我离开京城,自然是有要事在身。”
“明月山庄起家时间太短,发展速度太快,表面看着花团锦簇,实际有些许多亟待解决的问题。”
说起正事,越青君一改方才发病时的疯样,神色稍稍正经起来。
“这几年里,我长期待在京城,虽有遥控局势,可也有不少局限,如今才趁此机会,实地观察。”
当初为了控制地方,明月山庄的势力甚至能发展到控制一地民生,这对地方发展极其不妙,其中也有诸多隐患。
越青君这话还真没骗宁悬明。
宁悬明皱眉,似在沉思。
越青君看了看他,接着又道:“听说,有人暗中联系卫璋,秘密谋事,我在京城,他们行事多有顾忌,待我离开,才有他们大展拳脚时,也好将其一网打尽。”
说起卫璋,或许还很陌生,但若提起前卫太子,那便能想起来此人是谁。
宁悬明霍然抬头看向他,张口正想问:你故意留下卫璋,就是为了今日?
开口之前,却又想起此人所言,不是无瑕,只是青君。
“以你的性子,应当不会对前朝皇室下不了手?”
当时越青君手起刀落的模样,可是给宁悬明留下了极大的印象。
越青君笑容意味深长:“有用之人,自然要用在刀刃上。”
宁悬明心下明了。
如此一来,越青君藏在他的马车上,低调出行,竟也有了理由。
一切都天衣无缝。
宁悬明抬眸看着眼前人,好似从对方今日这一出,窥见了此人设计卫无瑕时的模样,一定也将细节完善到了极致,每一处细节都有着属于自己的作用。
着眼全局,看似随意又任性的落下一子,却又恰到好处。
行事大胆,心思缜密,且能给予自己人绝对的信任。
宁悬明不知道,如今宫中究竟是空着还是有个替身,但无论是哪一样,都代表着越青君的自信。
他好像根本不怕输。
他握了握拳,腕上两串念珠相互摩擦,宁悬明心中微动。
他望着越青君,见对方神色竟与方才胡言乱语时并无区别。
宁悬明抿了抿唇,轻声开口:“即便如此,此次出行,未免也太过匆忙,纵然您想要遮掩行踪,也大可以再等一等,等到朝政更安稳些,再做不迟。”
如今登基不足三月,夫妻成婚浓情蜜意时都未过,何至于如此着急。
“所以……为了我,与为了您口中的正事,二者之中,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原因?”
越青君微微弯唇,看着好似心情十分愉悦。
“我还以为,悬明应该不会想知道。”
“但仔细想想,也并不奇怪,悬明本就是明白人,自然也勇于面对任何真相。”
这也是越青君能够对他直言不讳,从不曲意欺瞒的原因。
“怪只怪我分量不够。”若他在宁悬明心中能掀起足够的涟漪,想来对方便会害怕听到真相了,越青君自嘲一句,面上却无半分失落。
“为你是真,为正事也不假。”越青君直言道。
宁悬明心中却微微一沉。
上一次越青君这么说,还是在说越青君是真,卫无瑕也不假。
可这真与不假中,越青君终究是选择了前者。
“为巡查山庄,钓出前朝余孽,所以白龙鱼服,低调出行。”越青君一字一句,语调不疾不徐,转眸看向宁悬明,微微一笑道,“这样的理由,应当已经足够解释,应付旁人。”
“等你下次说想去北疆西域,我也能找出反击异族、平定边疆等理由,随你一起去。”
“无论你去哪里,想做什么,只要我愿意,都可以想出合适的理由作为解释,落在史书,流传后世也毫无破绽。”
如此言语,虽未明说,但却已经表明态度,说着二者之间,究竟孰轻孰重。
他越说,宁悬明心头越紧,一股比方才还复杂的情绪,拥堵在他心头,迟迟不去,似怨似怒,似忧似嗔,但又不仅仅如此,还有几分他自己也辨不清的情绪,只有微末一点,却是让这股情绪变质的根本,令人柔肠百结。
越青君伸手理了理宁悬明被寒风吹乱的头发,“你不是祸国殃民的妖孽,更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
“若你愿意,大可以将一切都当成是时机正好。”
“我不会以江山做筹码,要挟你,勉强你。”
“在我能力范围内,我会尽力做好手中的事,担起应有的责任,不会因私废公,你想要的太平盛世,我也会做到。”
“只是在这之余,我想在你身边。”
说得好似有多委曲求全一般,若换作旁人来说这么一番话,必然要被夸温柔情圣。
可这是越青君,他所说的话,从出口之时起,便不是请求,而是事实,是结果。
宁悬明久久无言,他觉得自己应当说上一句“荒唐”。
然而越青君神色正经,言语间也并无轻佻,他甚至还说了,会好好做个天子,对方所言必践,绝非轻易许诺之人,既许了,便会做到。
如此思路清晰,神台清明,又怎么能说他荒唐又疯狂?
宁悬明沉思许久,也未能找出一句反驳斥责对方的理由。
如越青君所说,他大可以当一切不过恰逢其会,对方已经给了足够说服他,也绝不会让人看出破绽的理由,是他偏要那样想。
是他偏要想。
天空细雪纷纷,坠在他头顶、眉目、肩头,凉意让他回神。
越青君将身上大氅脱下,披在宁悬明肩上。
“你若不想见我,当我不存在便是,你知道的,在你面前,我从来不是天子,更不会对你用天子的手段。”
他含笑看着宁悬明,眼中分明皆是温情,为对方拂去落雪的动作也十分温柔。
“当然,你若实在不喜,也可以偷偷逃跑。”
“说不定,就逃掉了呢?”
第111章 所求在眼前
残阳尽褪,夜幕降临。
车队终于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到了个小镇,避免了一行人要露宿荒野的命运。
然而小镇不大,镇上也只有一家客栈,并不宽裕的房间,在他们到来后,彻底捉襟见肘。
一名护卫走到宁悬明面前,低声恭敬道:“郎君,主君说房间有缺,想请您今夜与他同住。”
作为护卫口中的主君,越青君就坐在宁悬明隔壁桌,桌上摆着在这小店里以算是最好的饭菜,他却未动筷,只饮着热水。
只隔着几尺之距,宁悬明却头也不抬,“劳烦转告,宁某身份低微,未免扰了贵人清净,就不打扰了,与其他人挤挤就好。”
说罢,低头吃面,再不言语。
那名护卫随即转身对越青君禀报:“主子,郎君拒绝了。”
越青君闻言笑了下,“既然如此,那就算了,都坐下吃饭吧。”
护卫们不敢坐越青君那桌,作为一个体贴下属的领导,越青君并未勉强,而是让人将自己桌上的几个菜大都端去了别的桌,只留下自己够吃的份量。
今日一整天都遵循越青君的话,假装对方不存在的宁悬明,视线终于往他桌上看了一眼。
见越青君用简陋的碗筷,吃着粗糙的饭食,举止却始终如常,从容自若,未有半点不适。
宁悬明微微蹙眉。
纵然已经适应将越青君与卫无瑕分开看待,但既明知越青君从前作为卫无瑕生活二十余年,此时便不太明白对方为何能做到见荣华如浮云,处穷困亦安然。
卫无瑕是王朝的余烬,那么越青君又是什么人?
似是察觉到了这道视线,越青君动作微顿,转头看去。
宁悬明却在即将与他对视时,视线将将错开,眉目流转间,二人只匆匆交错过一眼。
当晚,宁悬明终究还是没能与其他人挤一间屋。
护卫们努力挤挤,空出一间屋子留给了宁悬明。
宁悬明知道,越青君没有阻止他,护卫们自然也不能拒绝,可他们又担心,真与他共处一室,他自己没事,越青君却可能记在心中,日后找其他人麻烦。
如此,空出一间房给宁悬明,就成了最好的办法。
可这并非宁悬明本意。
他不愿因为自己的私事,而给他人带来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