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姓越,名青君,那便是越青君。”
纵然将天子全名挂在嘴边,薛辞玉面上神色依旧如常,“受教了。”
“多谢宁先生。”
二人告别后,宁悬明并未再多停留,而是直接回府。
外出不过半个时辰,便遇上官员,宁悬明深感京城是个是非之地,若他继续就在此地,恐怕麻烦不断,说不定,还会对天子有所影响。
宁悬明自觉虽与那人有些旧怨,但为天下安定计,他也不愿自己的存在对越青君不利。
想了一夜,宁悬明终究提前下定决心,收拾东西,离开这里。
翌日,他便与管家安顿好府中事务,又让下人备好行李马车,打算择日动身。
然而才过半日,当晚夜里,府上便出现了一道不该出现在这儿的身影。
宁悬明看着越青君,心中一叹。
他知道这府上皆是对方的人,便是计较,也根本计较不过来,于是直接绕过所有没必要的过程,直接道:“不知今夜阁下前来有何要事?”
他的公务已经交接,官印也收回,应当没有什么疏漏才是。
越青君笑了笑,缓缓上前两步,虽仍与宁悬明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却到底多靠近了几分。
“原想再晚些给你,但时间不等人,再晚些,只怕就来不及了。”他的目光落在院中为宁悬明准备马车行李的下人身上,意有所指道。
宁悬明神色不变,“应当未有规定,辞官后不得离开京城?”
越青君点头:“当然,你去哪里,都是自由的。”
很难说是什么心情,反正不是高兴,但也不像不高兴。
好似有一口气,忽然凝滞在一半,吸不进来,也呼不出去。
越青君不约束他是好事,可对方如此作为,倒真越发证实,此人有意断绝过往,将卫无瑕的一切都抛弃,包括自己。
如此看来,一直抓着过往不放的自己倒显得有几分可笑了。
“这是我让人快马加鞭送来的。”越青君伸手,将一册账本递出。
宁悬明不明所以接过,翻开来看,发现这竟是南地各地的民生现状。
其中剑屏县放在第一页。
上面显示,在过去一年里,剑屏县无论是人口、商业、农产……都有了极大的增长,医疗也有极大改善。
宁悬明边看这本册子,边看越青君,看一眼册子,看一眼越青君。
最后将它合上,眉眼略带疑惑问:“这是何意?”
他隐约想起一年之前在剑屏见到的情景,相比那时,册子上写的,已是勃勃生机。
越青君上前一步,微微一笑道:“悬明忘了吗?当日还是你与我做的约定,若京城再无逐食,南地也不可再有乱心。”
宁悬明想起来了,但还是不知越青君用意,眼下再看当日约定,未免过于可笑唏嘘。
“其实,那时你提出约定时便错了,没有卫无瑕参与,你就不可能赢。”越青君说出的话十分欠揍。
宁悬明心中一梗,竟难得生出些许恼怒。
“所以,阁下今日是特地来嘲笑我的?”
越青君闻言一愣,随即失笑道:“当然不是。”
“我是想让你看看,卫无瑕没有做到的事,越青君做到了。”
“从那时相别后,我始终守着与你的约定,纵然你没提,但我也将剑屏变成了无需逐食的模样。”
宁悬明心中的那点怒气瞬间散去,竟也有些许触动,然而随后便觉得不对,怎么做这些利国利民,改善民生之事,就只为了他?这是什么道理?
宁悬明抓住了一点不对劲,但未来得及细想,那抹思绪便飞快溜走。
纵然之前越青君曾说过,自己为他而来,但宁悬明只当这是对方随口说的哄人之语,并未当真,更未过心。
但他隐隐有点明白越青君来这么一出的意思,对方好似如他所说那般,彻底将卫无瑕与越青君分割开,今日与他叙的旧情,非是爱侣夫君,而是知交莫逆。
下一刻,越青君又打破了他的想法。
却见他眉目微弯,眼眸含笑,天上星月坠在他眼中,最是款款深情。
“卫无瑕许不了的河清海晏,我能做到。”
“卫无瑕做不到的百年好合,我能给你。”
“卫无瑕情深意重,越青君亦是满腹真心。”
他分明就站在原地,宁悬明却觉得对方好似正在步步紧逼。
直到越青君终于真的上前一步时,宁悬明心跳蓦地快了一瞬。
越青君却依旧保持着尊重又守礼的姿态与距离,“属于卫无瑕的故事已成为过去。”
“你愿不愿意,与我一起,再写一段续集?”
冬日的夜万籁俱静,片片白雪坠落,覆在二人头顶。
越青君缓缓向他伸出手,邀请道:“没了卫无瑕,我赔你一个越青君可好?”
第109章 无法摆脱
月落霜湖,寒枝栖雪。
越青君的手递到宁悬明眼前,玄色的衣衫勾勒着金线,映在月色下泛着盈盈光泽,光华无比,不似银色的低调内敛。
近在咫尺的距离,鼻尖却除了新雪的凉气,其他宁悬明什么也没闻见。
宁悬明却下意识想到卫无瑕曾经常用的兰香,也只在之后连连喝药后,才逐渐淡去,被药香取代。
可无论药香还是兰香,在越青君身上,都闻不见,仿佛属于卫无瑕的过去,都尽付于火中,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宁悬明抬头,渐渐对上越青君的视线。
对方神色轻松认真,面上带着一丝专属宁悬明的温柔,默默等待,并不催促的模样,倒是与卫无瑕有几分相像。
然而仔细再看,便能发现细微不同,卫无瑕性情柔善,无论对谁,眉目都带着几分天生的温柔。
越青君看向宁悬明时,也是唇角带笑,眉眼含情,可对着旁人,他的神色却是淡的,冷的,无情的,纵然是笑着,也带着本性中的冷漠。
宫变那一夜,越青君虽戴着面具,可纵然面对鲜血飞溅,人头落地,他也能言笑晏晏,姿态从容。
那时宁悬明离得极近,鲜血溅在自己手背上,他都仿佛被烫了一下,越青君却毫无感觉。
他之前一直不明白,分明都是一个人,对方为何非要将二人分割开。
直到此时,作为越青君的对方站在眼前,如卫无瑕一般,彬彬有礼地向他递出邀请时,宁悬明方才有了几分感悟。
他的心跳只乱了一瞬,之后逐渐归于平静。
沉默的时间过于久,越青君却始终静静等候,未曾催促。
宁悬明望着眼前人。
若是在最初,若是在辞官之前,若是在昨日之前,宁悬明或许都不会犹豫,会直接抓住眼前人的手,握住那所谓的续集。
因为无瑕离开得太过惨烈,太过决绝,太过悲恸,太过突然,以至于时隔许久,宁悬明都无法忘记,仍沉浸在失去卫无瑕的悲痛中。
如今眼见“无瑕”就在眼前,重回身边,他当然迫切想要抓住。
可青君已现,求和被拒,辞官离京,几次事件将他们隔得越来越远,也让宁悬明越来越清晰意识到,无论是在世人眼中,亦或是越青君心里,卫无瑕都已成为已经结束的过去。
眼前这个人,已经给了充足的时间与机会,向他证明了“卫无瑕”的死亡。
只是他一直不愿承认,不愿面对,兀自沉浸在过去里,不肯走出。
当他彻底意识到,越青君并非卫无瑕,卫无瑕也不会再出现时,纵然越青君向他邀请。
看着眼前这只手,宁悬明忽然觉得,它并似乎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吸引自己。
好似他离它越近,就离卫无瑕越远。
不知过了多久,宁悬明方才伸手,轻轻抚上越青君脸庞,望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面容,有一瞬间,宁悬明竟觉得卫无瑕的模样变得模糊。
他微微抿唇,轻轻开口:“敢问阁下,您所说的,以越青君之身,书写续集,那么卫无瑕的一切,于您又是什么呢?”
越青君并未顾左右而言他,而是直言不讳,也彻底戳破宁悬明心中念想,“旧人之事,随旧人去,与越青君无关。”
于他是如此,于宁悬明,他亦是如此。
虽未明说,但宁悬明心中明了,越青君希望自己也只将他当成青君,言语间提及过去,提及无瑕,越青君也只称“他”而已。
宁悬明扯了扯唇角,“你连哄我几句也不愿。”
越青君微微一笑:“虽非君子,却也愿对你坦诚直言。”
宁悬明垂目敛眸,“既然如此,那想必你应当也不愿我对你有所欺瞒?”
越青君看着他。
宁悬明也轻笑了下,声音缓缓道:
“当初与我相识相知相爱之人,是无瑕,相识以来,我们先成为友人,才成为爱人。”
“并非因为心悦于他,才了解他,而是先了解他,因为他是无瑕,才心悦他。”
“你既不认他,那便不是他。”
说罢,宁悬明收回手,眼中纵然还有不舍,动作却不再留恋。
“明月山庄的越庄主,新朝新君,固然是惊才绝艳,智计无双,却并非无瑕君子如兰,温润如玉。”
“……也与宁某不过萍水相逢,当不起至交知己,更未谈过风月。”
“阁下很好,可我已有无瑕,他不负我,我自然也不负他。”
说到最后,宁悬明还笑了下,“或许,我还应当感谢阁下手下留情,放无瑕自由身,你既不认他,那我便收下了。”
从今往后,他只当卫无瑕葬身火海,从未相负,从未相欺。
既然如此,他自然也不会背弃卫无瑕,转身投入越青君怀里。
过往两三载,终成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