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是天命。
宁悬明未再言语,而是伸出手,缓缓落在那面具之上,轻轻抚过蝴蝶翅膀,缓缓寻至后面的暗扣。
停顿许久,才终于按下。
蝴蝶被解开了封印,释放了遮掩着的眉眼、鼻梁、脸庞……
宁悬明并未眨眼,直到最后一点角落,也再无遮盖,那张熟悉的容颜再次展露在眼前。
……
哐当!
那是底下有人倒地的声音。
扑通!
那是有人跪下的声音。
一个又一个……
唯有从前明月山庄的人一头雾水,这些人干什么呢?总不至于是被天子的容貌惊到了。
便是祭台上,也有人不小心滚下台阶。
此时此刻,旧人竟只有寥寥几人能勉强镇定。
宁悬明嘴唇轻颤。
……久久无言。
忽而,越青君莞尔一笑,不似卫无瑕的柔善纯良,也不似此前越青君的锋锐狠绝。
而是一种极为寻常,没有半分刻意,皆是真心的浅笑。
好似眼前之人,并非皇子,也非新君,没有任何赋予他的身份与标签,仅仅他本人。
猎猎山风间,煦煦日光下,他轻声开口,态度尊重又谦逊:
“重新认识一下,我叫越青君。”
相见千余日,才得初相识。
第107章 痴梦一场
深秋的日光带着些微的冷,猎猎山风下,这份冷便更侵入骨髓。
场上百官只觉得如在地狱,彻骨生寒,饶是今日乃钦天监挑的好日子,深秋之日也悬着太阳,他们也感觉不到半分暖意。
祭台之上,宝鼎之前,那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就伫立在众人眼前,带着前所未有的威势,以足以决定所有人命运的身份。
是梦?
还是他们中了毒?
一定是今早出门时迈错了脚,才让他们走入这荒诞的世界。
回到今早,重新再走一次就好。
一定……一定是这样。
此时此刻,他们恨不能自己就是个睁眼瞎,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知道,就做个被糊弄的傻子,也完全不想知道新朝天子长了一张和前朝末帝一模一样的脸啊!
没错,直到此刻,大多数人也只认为此人与卫无瑕不过是长了一张同样的脸而已。
越青君与卫无瑕是同一个人的念头在脑海中不过出现了一瞬,就被所有人毫不犹豫地否决了。
怎么可能!
卫无瑕是什么人?卫国皇子。
纵然从前二十年低调透明,但到底也是正经皇子,偶尔也会出现在人前,也算在京城注视下长大。
越青君是什么人?南地草莽。
明月山庄发展势头那么猛,能是一朝一夕就完成的?其中必然要耗费大量精力,莫说两地相隔之远,卫无瑕根本不可能顾及,就算可以,他的身体也决不允许。
身体状况,自然也是另一个印证的重要因素。
卫无瑕在时,可是日日请平安脉,也并未刻意固定哪位御医,若说其中有猫腻,有御医是天子的人,故意为之遮掩,此时场上御医也不必露出这般惊骇的表情,为倒地组添砖加瓦。
毕竟御医年纪偏高,且并未遭到越青君清除,平均年龄远超其他部门,即便平时身体保养得当,比寻常人抵抗力强,在面对眼下情况时,也只有头晕目眩的份儿。
几乎是与吕言同样的思路,他们也考虑起了卫无瑕与越青君是双生兄弟的可能性。
毕竟二人除了那张脸,其他地方再无相同之处。
至于都对宁悬明非同寻常?
双生子心悦同一人,这不是很正常吗!
总之,越青君绝不可能是卫无瑕!绝不可能知道他们从前在卫无瑕没死时就有异心,绝不可能被他们胁迫禅位,绝不可能知道他们所有黑历史!
他们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越青君就只是越青君。
也只能是越青君。
吕言难得没有低调收敛,反而目光悄无声息地将场上众人扫了好几遍,直到一一将他们震惊骇然的表情欣赏个遍,他才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
吕言觉得自己逐渐奇怪。
入宫为宦只是让他身体有残缺,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心是完整的,健全的。
直到如今,他觉得自己已经被越青君折磨得逐渐变态,成为了那种爱看他人笑话丑态的阴暗老公公。
从前宫中就不缺这类人,尤其在冷宫等地,年长且毫无期盼的老太监,沉迷于欺辱他人为乐。
他也要变成那种人了吗?
陛下,算您狠……
即使在心里,即使是骂人,他用的也是敬语,再不敢有从前肆意在心里蛐蛐卫无瑕的模样。
前朝旧臣们人心惶惶,震惊无措。
新朝功臣们一头雾水,几脸茫然。
吕言低头暗喜,心满意足。
唯有越青君与宁悬明。
二人神色比之方才,并无太过明显的变化。
便是宁悬明眼底微掀的波澜与震动,也都在片刻之后,如投石的深潭,荡过几圈之后,便逐渐减弱,再无涟漪。
好似将一切情绪都收敛其中,自我消融,瞧不出分毫。
面具被他握在手中。
另一只手却覆上越青君的脸,在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上轻轻抚摸。
从额头至眉眼,从颧骨到鼻尖,从下颌到唇峰,逡巡流连……
所幸现场众人大多都沉浸在自己混乱的情绪中,自顾不暇,也未对宁悬明逾矩冒犯的举动提出质疑。
即便有人注意到了,也只当自己今日瞎了。
笑话,宁悬明是什么人,也是他们敢质疑的吗?!
现场一度太过混乱,守卫在附近的士兵都不得不更靠近了几分,免得发生动乱,他们无法及时阻止。
宁悬明将眼前这张脸寸寸抚过,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指腹下熟悉的触感足以让宁悬明确定,这张脸曾经被他欣赏过、抚摸过,再无他人。
一月以来的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终于在此时尘埃落定。
心中竟忽然一轻,好似压在其中的一块巨石忽然消散。
他收回手,低下头,双膝曲跪于越青君身前,双手捧着面具,举过头顶,呈与越青君。
清润的声音如从前般舒缓从容,只是少了几分独属于卫无瑕的温柔。
“臣,参见陛下。”
“万岁,万万岁。”
旌旗招展,钟鸣阵阵。
他跪于天子脚下,却对越青君未发一言。
有他带头,底下乱了一阵的百官们似也终于回过神来,当即仓促跪下,匆匆行礼,“臣等参见陛下!万岁万万岁!”
越青君无视场下众人。
他只垂下头,望着眼前人。
眼中未有出乎意料的神色,反而有种意料之中的轻叹。
他亲自将宁悬明扶起,之后才是对其他人的随口一声:“平身。”
*
新朝初立,国号为景,年号昭明。
开国之初,越青君便提起屠刀,对京城诸多臭名昭著的人家砍了又砍,京中有名的家族几乎没几家落下。
前朝皇室全数废为庶民,抄没家产,连皇陵都在私下让吕言夜里带人去将大量金银珠宝偷偷搬来。
为此,吕言第一次偷偷在心里将越青君骂了个狠的。
时下讲究事死如生,对死者的尊敬发自内心,盗墓这种事,不仅下作,还会损失阴德,将来到了地府都不安宁。
可越青君似乎丝毫不受影响,纵然是这种缺德事,他也做得理直气壮。
卫无瑕一波带走的那些人家原还想在新朝这里露个脸,争取能在新朝站稳脚跟。
登基大典之后,所有人匆匆忙忙送了厚礼进宫,几乎将大半家产送上,当晚便连夜慌不择路地离开了京城,滚回祖籍。
无数人不明所以,知道真相的人却是闭嘴不言。
越青君在短短半月里,将卫无瑕时想干不能干的事,统统干了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