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归道长是东莱城的骄傲,百姓们看了水镜卷轴、设计图稿和昭榜,互相讨论着将儒门阴谋弄明白后,已然是群情激愤,听了法士的话,竟全都自发跟上法士们,连养家糊口的农渔本业都不顾了,一起涌去了城门口,只想送老乡一程。修士们有立刻跟上的,也有赶紧发信笺呼朋唤友的。
如此,百姓修士们就在城门口聚集起来。
结果人越聚越多,守城兵将不敢担责,赶紧把消息报上去。
这事,就传到了东莱府府尹的耳朵里。
东莱府府尹,吴贤,恰好是儒门中人。他修为不高,只是炼气,却有少奋斗八十年的青云之志——几年前,他刚当上东莱府府尹,得意到千里迢迢跑去儒门报喜,头脑一发飘,竟当场对秦无霜提亲。秦无霜好悬没被气死。
儒门之主怎么看得上一个小小府尹为婿,而且吴贤随口提亲,等于拿秦无霜的名誉开玩笑,姬肃卿当场就发了怒,随便找了个由头把吴贤责骂一通,赶回了东莱。秦无霜后来暗地给他下了不少绊子,直到今天都没消气。
换了谁都会从此夹着尾巴做人,但吴贤,却是个极度自信的人。
当日求婚被拒,他认为是秦无霜故作姿态拿捏,回到东莱一想,主上发怒,一定是存着鞭策佳婿的心思,那么,他只要做出能够讨好主上的大事,迎娶贵女必定是顺水推舟。
所以今日,吴贤一收到守城兵将的消息,就意识到他苦等的那个时机,终于是到来了!
早上天疏阁外的水镜卷轴和昭榜,吴贤自然不会去天疏阁外跟平头百姓一起挤着看,只是让差役看完转述一番,听完转述,他深觉玄真观师徒不仅矫情,还很擅长蛊惑民心,竟能成功败坏了儒门声誉。
如今一听到天疏阁法士纠集百姓修士去城门外等玄真掌门灵棺,他心里立刻就清楚了其中阴谋。
这必定是玄真观故意做给百姓看的博取同情的戏码!目的,就是为了进一步踩低儒门!
错不了!
这种危急关头,若是他吴贤站出来,维护了儒门威严,挽救了儒门面子,岂不就是儒门的大英雄?
吴贤越想越美,头一次跑得比跟班差役们都快,颠儿颠儿地就拱到了城门外,满脑子都是如果玄真观要强行扶棺入城他该引用哪段经典喝斥、如果玄真观要武力威逼他该做出哪种宁死不屈的姿态……等等等等,脑内虚空对敌,见招拆招,当真是精彩无比。
没想到,他脑子里想象着秦无霜的十里红妆时,竟有一艘儒门飞舟从天而降,那飞舟上,不是秦无霜又是哪位?!
望着美人一双梨涡,吴贤先是看酥了半边身子,猛地一想不对,她该不会是跟自己抢功劳来的?!
吴贤脑子里判了案,面上立刻就露出不悦之色,秦无霜刚一落地,他就趾高气昂地走上去,仰起头问:“无霜小姐来我东莱城做什么?”
一见这头黑矮猪,秦无霜就火从心头起,但她明眸一转,察觉到百姓修士们对她的不屑视线,面上流露出不情愿的小女儿模样,字正腔圆道:“主上派我来此等候,要我监视天疏阁主动向。我,我虽不愿与天疏阁主为难,却也是,无可奈何。”
一听是主上命令,吴贤猜疑稍歇,但见秦无霜神色间似对那天疏阁主有倾慕之意,又立刻不悦起来,挺起胸膛冷笑道:“我是本地父母官,无霜小姐奉命而来,我不拦着,你在旁看着就是!我也好心提醒一句,无霜小姐可不要内外不分。”
被他忽视了半晌的姒晴突然出声问:“你什么意思?”
吴贤脊骨一寒,抬头一看,竟然是姒晴将军!他眼神落到她的越王之剑上,被杀气一煞,顿时软了腿,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秦无霜本快气炸,此刻不知看到什么,竟又对吴贤笑了起来:“吴大人,我听说你家祖上出过一个秀才,深受东莱百姓爱戴,土地庙里的土地公呀,就是按照他的模样塑的,是也不是?”
被她软语一问,吴贤即刻膨胀起来,把什么越王杀气都丢到脑后。
他们吴家最出息的老祖宗就是吴秀才,而且他还不是嫡传,只是个旁宗亲戚。可是美人在前,吴贤有心抬高自己,还故意露出一分不屑道:“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我家祖上也算是官宦之家,区区一介秀才,我倒记不大清,没什么好说的。”
秦无霜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反手握住师姐臂铠,扭头就走:“师姐,日头这样晒,咱们去那边的阴凉地站着。”
吴贤直愣愣地看着她二人联袂而去,忽觉好没意思。
他刻意环视一周,发现天疏阁纠集的百姓修士还真不少,其中竟还有些怪模怪样的妖怪,更是不耻,特意往地下吐了口唾沫:“呸!乌合之众!”
秦无霜与姒晴走到城门偏侧的那块阴凉地,她们旁边,有一众不便现身的隐身在此,百姓与低阶修士看不穿这隐身术,秦姒二人却是一目了然,二人对他们颔首见礼,他们有的颔首回了礼,有的只是对了个眼神。
其中一位老者正掩着面唉声叹气。
*
等了约半刻,遥见三人一棺乘云而来。
裴牧云与解春风遥遥看着东莱城,这是座半岛之城,因为临海风大,一眼看去少有高耸建筑,却多了分开阔之气,城外港口泊着一艘艘巨船,海水碧波接天,勤劳的渔民早已出海,渔船在海浪中来去,盐民也已在盐田中忙活,远处农田中也有耕作的身影。
来到东莱城,就明白师父那份豁然大气是缘自何处。
但云头未落,裴牧云就是一愣:“师兄。”
城门外,竟有不少百姓修士们正跪地叩首,迎接师父灵棺。
解春风和裴牧云想不到竟有这么多人给师父送葬,对视一眼,皆是百感交集。
落地后,两人对众人深深躬身一礼。
解春风哑声劝道:“感激不尽。大家请起。”
百姓修士们陆续起身,不少人都好奇望着那奇异金棺,东莱城天疏阁总领法士定了定神,按捺心中紧张,正走上前去,却被突然窜上前的吴贤抢占了先机。
纸人们好奇,在裴牧云道袍袖子里钻来钻去,被裴牧云引动灵力一拍,赶紧躺倒。
吴贤站定,他高昂着头,拖着腔调道:“本官乃是东莱府府尹,吴贤。”
此人态度倨傲,却毕竟是一方父母官,解春风客气喊了声吴大人,然后想到会不会是对方误会他们要携棺入城,毕竟对许多人来说这是个大忌讳,因此和声解释道:“请大人放心,我们不入城,走城外的路进山。”
吴贤却是与他同时开口,阴阳怪气道:“玄真观为何纠集乌合之众?难道是想冲击守城兵将,强行携棺入城?!”
二人话音几乎同时而落。
解春风面色一寒。
听到百姓修士们的嗤笑和嘘声,吴贤一张黑脸竟涨得通红。
吴贤还想说几句话扳回场面,忽然听到一阵阵惊呼。
他循声看去,发觉城门下竟突然现身了几个、几个!那是……老祖宗?!看到自己未闻达时隔三差五就要跑去拜一拜求官做的老祖宗,吴贤两眼瞪得滚远,脚一软瘫倒在地。他刚才骂老祖宗的话,该不会被老祖宗听到?!
现身的一众,法力都不低,片刻就到了裴牧云与解春风面前。
头上有一对犄角的男人率先一拱手:“东海之主,青蛟敖昆。”
海水如玉带环绕、半身鱼尾的一男一女颔首:“鲛人族,族王族后。”
官袍皂帽、手持笏板的老者上前一拱手:“东莱城城隍爷徐山河。”
城隍爷身边的六位下属依次躬身行礼:
“东莱城城隍庙阴阳司吏。”“纠察司吏。”
“文判官。”“武判官。”
“日游巡。”“夜游巡。”
站在最边上的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书生做了个揖:“东莱城土地公吴秀才。”
报完家门,他们齐齐一低头,拱手道:“特此前来,接星归道长灵柩回乡。”
第35章 风云奉祀
东莱城城门下,刚站起来的百姓与守城兵将又跪了一地,口里不住低念着“城隍爷保佑”“土地爷保佑”“龙王爷保佑”等语,各个虔诚。
城隍爷及下属,是与凡间“阳官”对应的地府“阴官”,由阎王选择本地逝世的忠烈清官担任,专责这一地的大小阴间事务。土地公土地婆,是守护一地的福德正神。城隍土地是九州信众最多的民间神邸,百姓对他们有天然的乡土亲近,怎可不拜。
四海之主虽是蛟身,民间都以龙王爷尊称,尤其是东莱这样靠海吃海的半岛之城,见了东海之主当然是要大拜特拜。而鲛人族,是广泛存在于沿海传说中的灵族,眼见两个鲛人果然如传闻中那样美丽,自然也要拜一拜。
所以,对东莱百姓来说,现身的这几位都是要烧香供奉一辈子的神仙,今日有幸亲眼得见,怎能不诚心叩拜。
百姓心中都有一个想法,这些保佑百姓的神仙都自发来给星归道长送葬,更显出咱老乡星归道长的人品,真是比阴险儒门不知道高到哪里去。
心里发虚的吴贤感受到四面八方扫来的不屑视线,更是缩头藏尾,如果不是此刻走动太过显眼,他真想赶紧溜回城中。
裴牧云与解春风都料理过丧事,所谓丧事不请,本就不可主动请人。何况师父修体神魂俱灭,立衣冠冢是师父为他们留下的遗命,却不是因为师父看重后事缛节,而是舐犊情深,不愿他们两个待在观中睹物伤心。
他们师兄弟既是了解师父心意,也是强忍悲痛,哪有心思大张旗鼓,讣告都是贴在玄真观内,压根就没有告知外人的想法。
却不料仁者无敌,师父一生为善,交友遍四海,德深望重,无需相请,民间神邸、修鬼精怪、百姓乡亲都自发前来为他送葬。
两人心中感激,解春风压下喉头酸涩,带着裴牧云深深回礼,诚心道谢。
却听东海之主敖昆抢先回道:“何须言谢?玄真派三位恩公待我恩重如山,为星归道长送葬,我份所应当。”
此言非虚。前任东海之主是敖昆的母亲,白蛟敖碧霞。她与星归道长是旧识。许多年前,有一次,星归道长带两个徒弟回东莱吃面,忽然想起与白蛟已是数十年未见,就领着他们往东海龙宫里去游荡一番,却不料已是人事皆非,不仅白蛟亡故,连本该她儿子继任的东海主位,都被她夫弟夺去。
星归道长见故人之子饱受欺凌,哪里肯依,与两个徒弟一起大闹东海龙宫,把那夺位伪蛟赶出东海,帮敖昆夺回了东海主位。蛟与龙似,那时敖昆才是不到半百的幼蛟,在蛟中属于乳臭未干,星归道长将他托给白蛟旧臣,自己也常来常往。直到敖昆坐稳了位置,才不再多去。即使浪到东海,也少入龙宫。
今日再见敖昆,他已长成个冷厉俊美的青年,解春风和裴牧云忆起往昔,竟双双生出与师父当年一样的人事皆非之叹。
两位鲛人听敖昆此言,默然点头附和。
而那东莱城城隍爷是星归道长的多年面搭子,一本正经道:“我与星归道长面友一场,怎可不来?”
土地公吴秀才沉痛道:“若不是星归道长,老朽已遭邪魔毒手,救命之恩,难以为报,如何能够不来送他最后一程。”
他们这样说,师兄弟二人倒不好再道谢,拱手一礼。
听这些神仙言语中都对玄真派十分尊敬,而且玄真竟有恩于龙王爷,百姓都很惊讶,随即与有荣焉,消息不灵通的低阶修士也有些小讶异。
此时才知玄真掌门居然救过老祖宗,吴贤更是气都不敢喘,生怕被老祖宗发现。
他们报完家门,原本混在百姓中的精怪修鬼,有不少都立刻站出来,也报了家门、吊唁两句,风云二人都一一谢过。
许多百姓此刻才知身边人竟是精怪,甚至是鬼,又吓了一跳,但见它们都无伤人之意,又想着天疏阁法士、春风剑侠和天疏阁主都在这,什么邪魔敢作乱?也就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胆子大的还忍不住偷觑。
不慎又被抢了先机,等他们结束,东莱城天疏阁法士们赶紧上前,总领法士[震七]拱手道:“剑侠、阁主,节哀。东莱城天疏阁昨日现世,中州天疏阁派我来总领,特率东莱城天疏阁十三位法士前来迎接玄真掌门灵柩。”
解春风有礼道:“原来是震七法士,有劳。”
裴牧云亦是点头:“多谢你们。”
众法士忙道不必。
然而,方才还是艳阳高照,顷刻间白云密布,竟下起雨来。
通常气象突变,修士多少能察觉些前兆,可是,东莱城上空未积云雨,风中也无湿气,这场雨是实实在在的突如其来,众修都觉奇怪。
雨点愈急,裴牧云看了一眼神色如常的师兄,闭目暗叹。
他单手成诀,深青灵力跃于指尖,弹指一挥,无数柄深青灵伞浮现半空,飘摇而下,落到每一个修士百姓头顶,有百姓试探着去握伞柄,竟然成功将之握在手中,心中大为激动,盯着灵力凝成的透光伞面不住地瞧,不住赞叹修士神奇。
忽然被修士灵力笼罩,妖精怪鬼先是大惊失色,看清是伞才放下心来,有胆大的学百姓试探接过,顿时惊觉天疏阁主灵力之纯净是世间仅有,它们触碰这伞,竟全无接触修士灵力的杂质感,简直就像天地灵气,几乎下意识就要吸收修炼,反应过来才克制住。
用修为灵力凝成纸伞,不过是小小术法,炼气修士都能做到,但弹指一挥就凝出百余纸伞,这就非比寻常了。众修感慨着不愧是半步剑仙的高深修为,也都接了伞。
“师兄……”
裴牧云与师兄是一样心绪,怎会不知规劝无用,正要提议继续前行,忽然想起什么,看向已随众人走到棺后排起长队的东海之主,传音道:“东海之主,我师兄才知己身为龙,对龙力术法知之甚少,不知东海之主是否得空、”
他还未问完,敖昆立刻回道:“有!我随时恭候。”
“多谢。”
师父虽爱龙,搜集了许多可能藏有神龙遗迹线索的古籍,还多次钻进深海实地踏访,但对龙力术法及族群习性的了解毕竟不多,这方面还是得询问灵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