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她亲眼见到那些穷人欢天喜地地迎接天疏阁军的到来,直到她跟在姒晴身边当真耐心去听那些穷人诉说的苦衷,用难听懂的土话诉说他们吃不起官盐,冒着坐牢甚至掉脑袋的风险买私盐,舍不得用油,炒菜时用猪皮上挂着油脂的那层下铁锅蹭一圈就算沾了荤腥,被赋税逼得不得不卖儿卖女……
她终于意识到,高居庙堂的那些年,她翻云覆雨间使出的那些权益之计,一个举动就能轻而易举碾碎一大片数字打击政敌,那些数字的背后,却是一个个实实在在的挣扎着生存的穷人家庭。
她亲眼见到了他们的生活,他们不再只是一个个用来计算税收的数字人头,她真正明白了他们都只是想要拼命挣扎着活下去,从前的她食不厌精地站在高地上,挑剔他们在道德上不够高贵。
而那一刻她才终于明白,姐姐对她的不认同并非没有道理。
可她不知道她对这些穷人们的同情能够维持多久,她很清楚,一旦看到这些穷人暴露出市侩、愚蠢、粗俗不雅风的一面,她必定又会心生厌恶,没有办法,穷人就是这样的。但穷人们仿佛在新国家成立的一夜之间改变了。穷人竟然也会讲理,穷人竟然也能不刁蛮,竟然还真的有不少穷人家女子愿意读书。
新国家直接取消了土地税收、提出女子能顶半边天支持女子工作、推动女校入学率、以法律规定了不许买办包办婚姻。
秦无霜并不认为是自己的提案过于保守,她是考虑到了可行性,考虑到了穷苦之地与礼仪之乡的差别,才做出这样初步的提案。她唯一的错误在于,她完全错估了这个新国家可以称作可怕的动员能力。
这样一个国家是外敌无法摧毁的,要毁灭它,必须是从内部由下至上的离心离德——只有分裂这些团结的人民,才能从根本上消除这种动员能力。
她亲眼见证居委会的工作人员一家一户地劝说家长让女孩入学,她意识到,至少眼下,她不愿意看到这样一个国家的毁灭,所以她才会接受监督的职责,为这个国家付出她的努力。
但她还是没有料到,当一切改变的源头将要离去,她会如此的不能接受。
“我们两个,对现在的九州来说,已经太‘庞大’了,”裴牧云平静地对她解释,“而且,我始终认为,掌握翻天覆地的修真能力的个人,如果不将这种能力贡献出来,切切实实地为生产力做出贡献,还沉浸在成仙、独霸天下、一剑荡灭十四州等等诸如此类称王称霸的语境里,不主动站出来背负起责任,甚至还要指责百姓不够崇拜,那无论这个人被歌颂得有多么不食人间烟火、仙气飘飘,究其本质,也不过是一个最大的无耻之徒。”
再不走,飞升在即。
他们从来不想成仙,也不喜欢被摆布。
裴牧云看向解春风,解春风接口说下去:“所以,姬肃卿做出圈套,实际上还是为和他一样身具灵脉可以修真的人索取特权,而我们做出这样的决定,正是因为灵珠子已经成为了民用能源,渗透了百姓的方方面面。这两者看似相似,实质上截然不同。”
解春风看向裴牧云,裴牧云做结论道:“这是一个万象出新的大变革时代,它的出现是因为改进版灵珠子的出现,希望我们,能够为九州带来一个稳定发展的灵珠时代。”
话说到这个地步,已无法反驳。
秦无霜看着这两个圣愚之人,既想要疯狂地要求他们留下来,又想要冷酷地揭露他们在发疯。
多少人散尽万金求成仙之法,这两个却对得道飞升避若蛇蝎。
但她最终什么都没有做,而是依偎着姐姐,望着夜空中的烟花。
姒晴用指腹为她擦去远处的竹叶不识相掉在她脸颊的露水。
黑白无常靠在一起,在生气离别面前,没有言语地和好了。
白牡丹在各地巡回教授警司玄真剑法,祂第一个离开,然后陆陆续续的,宾客们一个个离开了。
猴叔拄着拐杖回屋前,背对着他们,一改慈色,斩钉截铁地说:“你们走时,要是不带上我这个土埋半截的老东西,我就在这走,横竖,守个空院子干什么!”
风云当即齐齐一跪,求猴叔收回此言,但不论他们如何请求,猴叔都铁了心,算是与猴叔这些日子的境遇对了掉。
最终,次日一早,他们还是带上猴叔踏上了最后的旅程。
第222章 一对蝴蝶的告别
他们先去了最南边,在海角城安置了从鸿蒙时代带回来的息壤,向乌老猿、敖凌和鱼岩扉交代了息壤效用,这是高层一致同意的决定,为日后发展旅游做准备。
然后转头向北,他们去拜访了江南剑塚,看望了章剑客的剑,接着去了东莱城,替师父吃一碗打卤面,也拜访了修复中的鎏金黑城,恰好白牡丹在这里教授警司玄真剑法,一些孩子们拿着木棍在边上学着比比划划,互相呼喊着吃我的玄真剑法、本玄真剑修岂会输给你之类的大话。
打着打着较起真来,眼看就要演变成真架,那个先动作过火的孩子手里的木棍却被人一把抓住了。
他气冲冲地抬头一看,却瞪大了眼睛。
碧眸、漂亮、背着剑,这是阁主!
既然阁主在这里,他偏过头一看,果然,金眸、白发、帅剑客,这是剑侠!
完了完了。
正惊慌得腿都抖了,却听阁主对他们说:“想当玄真剑修,就要记住,我玄真剑修从不轻易出剑。”
剑侠拿过他的木棍,在他们屁股上一人轻轻打了一下,接口道:“玄真剑修必须记得自己出的每一次剑和为什么出剑。”
看出阁主剑侠轻拿轻放的态度,他就是像对付爹娘一般,明明不疼,却故意捂着屁股喊哎哟,然后才傻笑问:“那俺要是都记得,就能当玄真剑侠不?”
“哟,口气不小,”剑侠笑了,“能,怎么不能?先把玄真心法给背了。”
他苦了脸:“这玩意咋还背书呢?不背行不行?”
剑侠虎下脸:“不行!还有,学堂作业不做完就出来玩的,也不教。”
不愧是大仙!
怎么连他作业没写都知道!
他赶忙往家里跑:“我做!我这就去做!”
狂奔的孩子们没发现,他们身后的阁主和剑侠在笑。
猴叔蹲在解春风肩上,笑完了,一人背后打了一轻巴掌:“多大人了,还吓唬孩子。”
解春风和裴牧云顿时都正经了起来。
再折往西边,直入蕃德藏州,再又穿过无人区上西域柱州,每经过一个沙漠,裴牧云和解春风都会寻思,究竟哪块沙漠是他们打碎的大蟹留下的?但沧海桑田,时移事迁,无论他们如何神通广大,也无法找到当年的痕迹了。
抵达天柱不周山时,巧的很,正是端午节,五月初五。
“猴叔……”
“猴叔……”
已经禁不住山域寒风的猴叔被解春风揣在衣襟里,看上去是那么衰老瘦小,让解春风和裴牧云都湿了眼睛,欲要再劝。
猴叔却摇了摇头,哀求般道:“你们不能让我再看着两个走,独留我一个在世上啊。”
话说到这个地步,他们已无法再忍心张口。
解春风与裴牧云相视一眼,微微点头,含泪而笑。
这就是最后了。
这是他们的选择。
忽然,九州各地,从北到南,无数生灵都发现天上出现了如白日星河一般的混合了深青色与莹白色的修为灵力。
下一瞬,他们感受到天地一震!
正当他们疑惑发生了何事时,九州所有修士精怪都感受到天地间的灵气像疯了一般拼命涌向西北。
人们也发现了灵云如海浪般地向西北奔去。
西域柱州,天柱附近的人们也顺着灵云涌动的方向好奇看去,竟惊讶地发现——天柱不周山已然完好无损!
丝毫没有缺口裂缝。
人们无比惊喜,是什么机术师发明了什么方法补全了天柱?怎么也不先用水镜广播通知一声?
但惊喜很快变成了惊吓。
随着天疏阁的水镜广播,整个九州都陷入了浓烈到几乎化成实质的悲伤。
阁主剑侠主动远赴西域,补天柱牺牲。
世间再无风云。
然而,就在水镜广播播完后不久,天地间忽然又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将人们从悲伤中解脱了出来。
“九州无恙,双蝶永生不灭;但若法网破碎,天道将焚火燃蝶,唤我重归。”
人们抬头看天,只见从天外飞下一对蝴蝶,一开始人们并不多么惊异,但逐渐意识到它们明明只有巴掌大小,九州各地的人们却都同时看得清清楚楚,这简直比《鹅笼书生》还要离奇。
它们都是雄蝶,一只表青内白,一只表白内青,成对翩飞,倏忽便散入世间,一开始是出现在青城山附近,后来又有人在江南看见了它们。
这对蝴蝶被起名为牧春蝶,定为国宝,蝶踪飘渺遍布九州,所到之处灵气便追迹来,因此各地皆盼蝶一顾。
牧春蝶与剑仙裴牧云、剑侠解春风一起,成为了九州新的传说。
*
解春风没有料到自己还会睁开眼。
惊呼尖叫声让他即刻警醒过来睁开了眼睛,第一眼见到的却是缩了水的少年裴牧云。
而少年裴牧云瞪大了眼睛恐惧地盯着看着距他一步之遥的外公和疾驰而来的豪华跑车,创伤回忆发作无法动弹。
解春风立刻意识眼前发生的正是他牧云神魂中看到的回忆!
来不及思索,解春风弹指就是一道剑风,裴牧云仍未缓过劲来,却也下意识送了一道剑风出去,两道剑风彻底改变了豪华跑车的轨迹,没有像裴牧云记忆中那样横扫人行道,而是彻底撞进了远处转角的路灯。
隔着老远,解春风运修为一看,人还没死,脊椎粉碎性骨折,大脑正在肿起来。
想到这祸害本来要害死许多无辜百姓,解春风就觉得也不必去管它,他已经听到有路人像牧云曾解释过的那样“报警”了,还是安慰牧云要紧。
“牧云?牧云?没事了。”
“师兄!外公!”
裴牧云回过神来,一阵后怕,一手去扶外公,另一手下意识握住了师兄的手。
外公劫后余生,哎哟一声,捂着胸口。
他们原本是刚从对面的停车场出来,过马路去超市买菜,不料遭此横祸。
裴牧云见外公难受,赶紧让师兄帮忙,火速背上外公回了停车场,上车找出药给外公吃了,外公缓和下来,靠着椅背休息。
裴牧云这时才想到监控拍到一身古装打扮的师兄突然出现的问题。
却此时,解春风哎哟一声,衣襟忽然鼓囊起来,他从里头掏出一只幼猴。
裴牧云惊讶:“猴……叔?”
作为生态与进化生物学系的退休教授,看到陌生男子怀里掏出一只黄山短尾猴幼猴,外公激动的血压都上来了:“国二、国二!”
黄山短尾猴,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正要和外公解释,裴牧云的卫衣忽然一重,掏出一看竟是他放在幻境中的青莲魂灯,魂灯华光一闪,车里就多了一只绿孔雀和一个小男孩。
解春风目瞪口呆:“迦陵……叔,师父!”
外公更是目瞪口呆:“国一!”
裴牧云自认能够理解外公的激动。
绿孔雀——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极度濒危。
一言以蔽之,牢底坐穿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