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段看着他,“你别是这会儿想起来他的好了吧。”
怀容深深吐出一口气,“没有别的事,我就下去了。”
“等会儿,”小段叫住怀容,他手里拿着笔,晃来晃去的,有点犹豫的样子,“如果上官姚现在告诉你他知道错了,你会原谅他吗?”
怀容扯了扯嘴角,“从他抓住到现在,他已经说了八遍他错了,给我许了十来个天花乱坠的承诺。”
小段啧啧称叹,“成也一张嘴,败也一张嘴。”
他想了想,换了个问法,“如果,你现在发现上官姚其实留给你一笔赎身的钱,之所以以前一直不答应你是因为不想连累你,你会原谅他吗?”
怀容沉默下来,小段很需要他的答案,几番催促。
怀容有点恼了,对小段说:“你想要原谅,那你就原谅。”
小段顿了顿,“关我什么事,这是你们俩的问题。”
怀容说:“是啊,关我什么事,这是你们俩的问题。”
“啧,”小段讪讪的,“我真是在问你跟上官姚的事情。”
怀容还要开口,小段忙止住他,“行了行了,你心情不好,我不跟你一般见识,赶紧去休息吧。”
怀容走了,不鉴后脚进来,盯着怀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道:“这就是这次的大功臣?”
小段道:“你可别在他面前提这几个字,这人跟上官姚待得久了,嘴皮子毒的很,你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他把写好的条陈给不鉴,里面细细安排了怀容的新身份,还赐了宅子和银钱,安排得面面俱到。
“你看着去办吧,我有事我出宫一趟。”小段从御座上下来。
“你对怀容可真大方。”不鉴叫住小段,道:“我还以为你会把怀容留在京城陪你呢。”
“怀容自己不想待在京城。”小段琢磨了一下,“陪我是什么意思?”
“你就喜欢找这些会在你面前装可怜的跟你做朋友,”不鉴道:“怀容多好,能跟你合得来,还能跟你喝酒。”
小段看了不鉴一眼,“我不就跟他喝了一次酒嘛,酸死你得了。”
小段要往外走,不鉴道:“又去做什么,反正怀容在宫里,你想找人玩还用出宫吗?”
小段笑嘻嘻道:“别吃醋,我跟怀容才认识几天啊,咱俩多久的交情了。”
看着拦着不让自己走的不鉴,小段眼珠子转了转,道:“我有个秘密说给你听,你听不听?”
不鉴看了小段一眼,“你能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小段冲不鉴招手,不鉴走到小段跟前,小段告诉他,“我跟你家公子好过。”
不鉴愣了愣,“好过是......”
“就是睡过。”
不鉴看小段,小段看不鉴。
“你——”不鉴一激动,咬到了舌头,疼着捂着嘴巴,说不出话。
小段哈哈大笑,从他面前扬长而去。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路过的人家院里透出暖黄色的光,偶尔有一两声爆竹,伴随几句狗叫,提醒着小段,快要过年了。
酒馆空无一人,因为还有一个裴再,所以门没有关。
小段站在门口望裴再,他坐在一张空桌子边,桌上有一壶酒,月光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长。
裴再总是那样的神情,平静而恒远,好像他一直就坐在这里,坐了一万年。
小段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走进去,“人都走光了,你耽误掌柜的打烊了。”
裴再听到小段的声音,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忽然投入一点亮光,他身上月光凝成的冰一下子被打碎了,被从寂静渺远的地方拽回了人间。
裴再看着小段走进来,好半晌,才道:“原来等人是这种滋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来。”
小段穿过一张一张的桌子,一声轻笑从他喉咙里溢出来,“你才等了多久。”
裴再问小段,“那你等了多久?”
小段看了眼裴再,没有说话。
“离开京城之后,我住在附近山里的道观。”裴再忽然开口,说起他离开京城之后的事情。
小段从没听他提起那段时间的事情,他也不是很乐意听,不愿意回想那段时光。
“那座道观离京城不远,一来一回也就是一天的功夫。”
小段挑眉,倒不意外,“那时候大事初定,以你的性格,肯定不会走远。”
“我以前有很多事情要做,骤然把这些事情放下,竟生出些无所适从。”
有一段时间他还会给自己找点事情干,根据日出日落推算天气,观测星象绘制星图,根据他所知所见,编纂史书。
后来某一天,他忽然觉得没意思了,山里的日子,一天跟一天如此相像,悠长的岁月像一张网,网住了裴再,带给他细碎的,难言的不适。
小段笑着看他,“裴再,你觉得寂寞了。”
裴再承认,“是。”
裴再后来从裴越之的口中得知,小段也在寂寞。
小段望着他,“你是因为寂寞回来的吗?”
裴再摇头,“后来我离开了,去了离京城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觉得,也许离你们远一些,这种不适会有所改善。”
小段问:“那有改善吗?”
裴再不语,小段笑着骂他,“庸医。”
他把他在路上的所知所闻写了信寄给不咎,不咎在回信里,说了很多小段的事情。
在浩浩汤汤的大河上,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中,裴再不觉得寂寞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东西,思念。
小段听着裴再的讲述,裴再的声音低沉缓慢,三年的时光,就在他这样的讲述中,慢慢流过了。
“说到底,那都是你的事情,”小段低着头把玩酒杯,神色冷淡,“与我无关。”
裴再望着他,他此时无比清晰的认识到,小段是如此聪明,又如此的不幸,事情在小段身上总是超出他预料的惨烈。
“你身上的刺往两边长,往外伤人,往内伤己。”裴再道:“小段,你费尽心思要戳我痛楚的时候,你自己心里有多疼呢?”
一段时间内谁也没有说话,小段甩了甩手给自己倒杯酒,才开口道:“爱不就是这样,不疼不足以成为爱。”
小段把爱说出口,忽然觉得自己无比的坦然,爱一个人是错吗?不是,爱一个不合适的人也不是。
谁能不爱裴再呢,小段想,直到现在,他看向裴再,仍然忍不住用目光描绘裴再的眉眼。
“裴再,你觉得什么是爱呢?”小段饶有兴致地问他。
“爱是,失控。”裴再说,他想起一些瞬间,指尖摸到的泪,嘴里尝到的腥甜的血,怒火中烧时的不可控制,放任欲望时巨大的满足,一双眼睛,一场雨。
“可你是个事事周全的人,这可真是跟你的本性相悖。”小段给裴再下了判词。
裴再想了想,“你眼里的爱是什么样的呢?”
小段笑着道:“现在换我是你的夫子了?”
裴再没说话,只是那样看着小段。
在那样的注视里,小段也分心想了想,“爱可能是心疼吧,换女从前见了我身上的伤,就总心疼的哭。”
裴再沉思片刻,道:“我对你一贯是心狠的,是吗?”
裴再提起那些事情,不管是使尽手段让他听话,还是强硬地将他拖到裴再自己的理想中来。
“还好吧,”小段已经过来了,“回头看看,其实也没什么,狠不下心,你也不是裴再了。况且你也没落什么好,除了最后那一下子叫人有点受不住。”
“不能否认,你真是个极为出色的老师。”小段还夸了他一句,他觉得自己也太宽宏大量了。
他看向裴再,指望能从裴再眼里看到自愧不如之类的情绪。
但是裴再没有,他说:“你是原谅我了吗?”
今晚的小段很豁达,豁达到不差这一句原谅,“真没怪你,你要实在过不去,我说我原谅你就是了。”
“你原谅我了?”裴再忽然笑了,笑意变成融融的水,他觉得庆幸,同时又因小段感到心疼,“你知道吗,你此刻就在爱我。”
小段笑了一下,“你也太......”
裴再看着他,眼里是笃定和爱怜。
小段笑不下去了,他怎么总能被裴再逼到无路可走的境地。
他站起身,准备走,裴再拽住他的手,小段狠狠地把他的手甩开。
“去你大爷的,裴再,你去死吧!”
他扭头往外走。
裴再没有动,声音里藏着不可动摇的决绝,“你走了,我就真的死了。”
小段走到门边,停下来,他的胸口剧烈的起伏,叫人怀疑他这一刻或下一刻就会绷到极致然后炸开。
在裴再呼吸都放轻了的一刻里,小段走回来,抬手重重给了裴再一拳。
裴再被打偏了头,他还那样看着小段,一个超然物外的人,此刻眼里尽是执迷不悟。
他终于被我抓住了,小段恨不得指着裴再的鼻子痛骂,他拽着裴再的衣襟把他拽起来,最后狠狠撞上他的嘴唇。
那是被赦免的一瞬间,直到那个瞬间,裴再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他拥着小段,反客为主地吞吃他的唇舌,攫取他所有的气息,变成缠绕在小段身上的一条蛇,不肯放开分毫。
第73章
到第二天日上三竿,裴再醒过来。
小段躺在裴再身边,抱着枕头背对着裴再。裴再把他转过来,他松开枕头,迷迷糊糊滚到裴再怀里。
小段睡觉喜欢蜷起来睡,脑袋抵着裴再的胸口,后脑勺的骨头浮在皮肤下面,格外清晰。
裴再顺着他的脖颈抚摸他的脊背,小段被裴再摸得舒展开身体。
他睡着的时候是很乖巧的,桀骜和挑衅都收了起来,眼睫又密又长,安静地像个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