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裴再回来,奏折大半都是裴再批的,为免生事端,很少有宫人在旁伺候。
裴越之除外,此前他就能接触到小段的奏折,因为小段对他不设防。
一直没说话的裴再终于开口了,“逃脱的那几个人,即刻派人去追,能把他们拦下来最好,拦不住也就罢了。往江南那边散布些消息,就说有人反水,成了陛下的密探。如此一来,就算这几个人能把消息带回去,也没人敢信了。”
不咎看向小段,小段点头,“照他说的做吧。”
他看向不鉴,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不鉴已经很久没有见小段这么丧气的样子了,他把裴越之在心里翻来覆去骂了几遍,道:“别把自己整的这么为难,又不是你的错。”
小段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好好休息。”
小段走出房间,屋外寒冷的空气扑面,把脑袋都冻清醒了。小段深深吸一口气,五脏六腑被刮得生疼。
裴再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神色,慢慢道:“或许我又弄坏了一把琴。”
因为他始终没有把裴越之按死,以至于今日后患无穷。
小段强打起精神,“跟你没关系,你提醒我了,是我没听。”
“做臣子的,未能劝谏陛下,便是无能。”裴再的声音变得低沉和缓,“况且,是我影响了你的判断。你说我独断专行,这倒不错,若非如此,你也不会跟我对着干,以致裴越之有了可乘之机。”
小段抬眼,看向裴再,他看起来要把这件事揽到自己身上去。
如果不是他很喜欢被责难的话,那么这就是一种安慰了。
小段看着裴再,几乎是疑惑地看着裴再,裴再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怎么?”
“我还以为你会置身事外地说,看,你又错了。”小段歪着头,将裴再从上到下看过一遍,“裴再,你真是年纪大了,都会心软了。”
这对他来说,就是心软了?
裴再的手指忽然抽动了一下,连带心里某个地方都泛起酸涩的涟漪。
“我总不至于如此可恶吧。”裴再沉默良久,开口道。
小段没说话,看着他的眼神难得的平和,只是有些惆怅,
他从小段的目光中得知他就是那么可恶。
裴越之的事情,小段彻底撂开了手,把此事全交给了裴再处理。
比起被裴越之背叛,更让他难受的是他总是看错人,从前的罗三娘子是这样,现在的裴越之也是这样。
裴越之从御前得到了多少消息,又告诉了康王世子多少,这都需要裴再去问。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裴越之被关在了宫外他自己的宅子里,对外只说静修。
这一处宅子选得实在不错,亭台楼阁,流水潺潺,清贵又不失风雅。白壁墙面开着菱花窗,窗子里原来是几竿翠竹。裴越之没有动这宅子里的任何布置,唯独把那几竿竹子换掉了。
隔着门,裴再听见裴越之在弹琴。
房间里没有炭火,冷的像冰窟一样,裴越之的手冻得发红,弹琴的音调也不很准了。
裴再推门进来,裴越之立刻抬头,见来人不是小段,他重新把头低下,只道:“我要见陛下。”
裴再掸了掸椅子,撩起衣摆坐下,“他不想见你。”
琴声骤然变得尖锐,裴越之停下,恶狠狠地看着裴再,“是你阻拦陛下见我。”
裴再皱起眉,“你自己做了什么事情你不知道吗,他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证,说你不会背叛他,不会伤害他。但是你看你又做了什么。”
“我绝不会伤害陛下!”裴越之道:“我与康王世子联手,只是为了——”
“只是为了对付我。”裴再面色很平和,他摇摇头,“只为私情,不顾大局。”
裴越之神色有些扭曲,裴再的神态简直像看一个令人失望的学生,他的宽容和高高在上如此令人作呕。
“裴再,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你根本就是嫉妒我。”裴越之道:“拿到了我的把柄你很开心是吧,你终于可以除掉我了!我告诉你,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帮陛下!我要让陛下知道,不是只有你裴再才能辅佐他!”
他慢慢笑起来,是一种胜券在握的笑,“我知道你们现在在找什么,那个做账的人姓姚,他的身契在我手里。”
裴再抬眼,打量着裴越之,身契能落到裴越之手里,这是裴再没有想到的。
“康王世子忤逆陛下,我也不会让他好过的,等除掉了你,这份身契我会亲自送到陛下手里,那时候陛下就会知道,谁才是真正能帮到他的人!”
裴再敲了敲椅子扶手,“将奏折泄露给康王世子已经是死罪,就算有这份身契能让你戴罪立功,陛下也不会轻饶你。”
“你懂什么,”裴越之笑道:“我与陛下情分匪浅,陛下见了我一定......”
“情分匪浅?”裴再忽然打断裴越之的话,他心里觉得好笑,“你也配说与他情分匪浅?”
“我怎么不配?”裴越之反问:“我知道你跟陛下有些前缘,可是你走了三年了,这三年里陛下变成了什么样子你知道吗?你知道他所有的喜怒哀乐吗?你知道他每天会在什么时辰做什么事情吗?”
“他总在黄昏时分听我弹琴,因为那时候他会觉得有点孤单。”裴越之扬起下巴,“我几乎比他自己都要了解他,而这一切跟你有什么关系?裴再,这些年真正陪着他的人是我不是你!”
裴再不笑了,他盯着裴越之的脸,难得感受到了冒犯。
“你要真的了解他,就不会用他给你的权力去伤害别人了。”
裴再站起来,声音低沉,压抑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从一个乐人一跃成为皇帝宠臣的滋味如何?应该不错吧,你随便一句话拔别人指甲的时候,可曾想过从前受人欺凌的日子?”
裴越之顿了顿,冷笑一声,“那又怎么样,一个下人而已。”
“你觉得陛下对宫人和善只是为了好名声吗?”裴再慢慢走到裴越之面前,“你以为他挑中你,只是因为看中了你这张脸吗?你一点也不把他的善心当回事。”
裴再的声音不重,但却十分清晰地落在裴越之耳朵里,空气无端凝滞起来,叫他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你知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害过的那些人,他都会记在自己身上。”
裴再很少有真正对人起杀心的时候,裴越之算一个,“而你,竟然还能这样洋洋得意。”
裴再走到裴越之面前,裴越之只觉得脖领僵硬,他抬不起头,只能听到裴再的声音居高临下地传来。
“我会杀了你,裴越之,我不会给你再见他的机会了。你对他不忠,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不忠就是不忠。”
第65章
裴越之手里有中间人的身契,不咎使出十八班武艺,也没能从裴越之口中问出身契的下落。
不鉴不信这个人真能抗那么久,他披着外衫半躺在榻上,正跟小段玩叶子牌,闻言嘲讽他,“看来你大理寺的刑狱吓不住人了。”
不咎真冤枉,“身契是要紧东西,谁会在这上头敷衍?但裴越之确实是个硬骨头。”
“凡是一无所有的人,都有一颗狠心,不对自己狠一些,哪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裴再对此倒很有心理准备。
他站在窗下写字,窗外大雪纷飞,远近都朦朦胧胧,寂静而辽阔。
“他给出了什么条件?”裴再问。
不咎犹豫了一下,道:“他一直嚷着要见陛下。”
不鉴和不咎一起看向小段。
温暖如春的室内,小段撑着头,懒洋洋的窝在榻上。他一个人占了半张榻,毫不客气地挤着不鉴这个伤者,半眯着眼睛,好像下一刻就要睡过去。
他还没说话,裴再就道:“裴越之偏执太过,易走极端,谁也不能保证他会对陛下做些什么,陛下还是不要去见他的好。”
小段“唔”了一声,道:“那身契......”
裴再道:“裴越之与康王世子纯粹以利益联合,身契是康王世子同他交换的筹码,如果康王世子得知裴越之出事——”
不鉴紧跟着道:“那康王世子肯定坐不住,或许会派人联系那个姓姚的。”
裴再点头,“把裴越之的事透过康王世子知道,然后盯住康王府,应该会有所收获。”
小段哼笑一声,“有人帮忙动脑子就是好啊,照你说的做吧。”
裴再看了小段,似乎想说些什么,顾忌着不鉴和不咎都在,他没有把话说出口。
不鉴握着一把叶子牌,他把身上的薄毯掀开,问小段:“你不热吗?这屋里的炭火太多了吧。”
小段丢出两张牌,“外面下大雪呢,不烧炭你等着冻死。”
不鉴看向裴再,裴再一向体热,他觉得裴再肯定受不了。
话还没开口,不鉴就发现裴再穿的很单薄,数九寒天里也只有一件单衣。
他兀自琢磨了一会儿,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叶子牌输给了小段。
裴再把写完的字装订成字帖,那字帖是给段谷冬学字用的,小段盯了他一会儿,嗤笑一声,“你真是当夫子有瘾,我不听你的了,你就换了个小的。”
裴再顿了顿,抬眼看向小段,“有吗?”
小段睨了他一眼,懒得搭理他。
小段没去见裴越之,裴越之知道了这件事后,似乎死心了。
他告诉不咎,身契他可以交出来,但他要安全离开京城,到时候,身契会交到裴再手里。
裴再答应了。
裴越之府里的人已经全都遣散了,偌大个府邸,只剩下一队看守他的禁军。
依照裴越之的要求,裴再入府后,禁军便都撤走了。
一连几日雪没有停,庭院里的雪盖住了杂草,厚厚一层。
裴越之待在屋子里,穿着崭新的棉衣,不多的行李放在旁边。他身上还有伤,面色有些苍白,动作十分缓慢。
裴再走进来,门开合一瞬,透出一点亮光。
“今日天气不怎么好,行路怕是有些艰难。”裴再开口,裴越之低着头,一动不动。
裴再打量着裴越之,从他整齐的装束到他简单的行李。
“陛下还是不愿意见我吗?”裴越之忽然开口。
裴再觉得有些疑惑,“你为什么会觉得陛下愿意来见你,他是个爱憎分明的人,你背叛了他,他不说憎恶你,就已经是心软了。”
“他也恨你吧,”裴越之抬眼看着裴再,“他恨着你,不也舍不得你吗?”
裴再微愣,裴越之继续道:“陛下是个有点孤单的人,只要他见了我,他就会想起我的好,他会舍不得我的。”
裴再紧皱眉头,小段是个孤单的人吗,在他人生的前十八年,无父无母的孤儿小段,和路边的野狗都能做朋友,他怎么会孤单呢。
但小段的确变得孤单了,裴再忽然发现,他以为他的离开为小段补上了最后的缺口,然而他竟然又造成了小段另一个弱点。
裴再忽然觉得很生气,他看向裴越之,语气很冷,“你口口声声说一心为陛下,这会儿又把身契当做保命的手段了。也对,他没有来,你也不必再用身契唱卧薪尝胆的戏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