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段却没说话,搁下笔,叫宫人上了两碗桂花蜜羹。
小段不说,裴越之便不再追问,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身侧。
等小段兀自沉思回神,裴越之适时捧上刚端来的热气腾腾的桂花蜜羹。
这是他得以长久陪伴在小段身边的原因,在小段不需要人说话的时候,他可以立刻安静下来。并在小段需要人陪伴的时候,恰到好处地提醒他自己的存在。
说话是项天赋,不说话也是,这一点上,他比裴再懂事的多。
小段接过桂花羹,道:“明天叫人把你用惯了的东西带到宫里,朕记得你原来身边有个熟脸儿,这一阵却不见了。”
裴越之道:“他回乡探亲了。”
小段点点头,道:“那就罢了,明日找两个宫人跟着你。”
裴越之轻声说好,小段放松下来,他倚靠着靠枕,勺子在碗里舀来舀去,目光只盯着桌上的那张纸。
他分神的时候,碗里的甜羹洒出来一点,裴越之赶紧去擦。
小段没用他帮忙,自己坐直了身子,拿过帕子擦掉了。
裴越之收回手,目光掠过桌面,看清楚上面的字,一下子变了脸色。
雪下到了第二天清晨,地面结了冰,积雪很厚。小段罢了朝,只传召了几位大臣入宫商议事情。
到晌午时分,太极殿就只剩下不鉴一人。
“不咎呢?”小段问。
“他被长公主家的二公子叫去赴宴了。”
小段挑眉,问道:“宗室们消停了?都有闲心开宴会了。”
不鉴顿了顿,道:“江南那边又送了十万匹丝绸,没过明路,直接送到了各宗室府上。”
“我就知道。”小段嗤笑一声,“京城的宗室们一个个闲的没事干,想着法子捞钱。”
“这个你看看。”小段把手里的东西给宫人,宫人送到不鉴面前,不鉴还未打开,就听见小段道:“我要给裴再授官。”
不鉴瞪大双眼,“给公子授官?那公子当初离京,岂不是功亏一篑!”
他这话说的,好像裴再一回来,势必会架空小段似的。
小段撑着头,懒散地看着他,“你还真当裴再是个香饽饽呢,谁见了都喜欢?”
不鉴面色讪讪,小段响亮地嗤笑了一声。
“秦尚书着手整改江南商税,不止一次跟我告状,说江南商人上头有靠山。显然,他们的靠山就是宗室这群人。”
“裴再面子大,先帝在时就地位超然,何况他君子的名声在外,宗室也得对他客客气气的,这件事让裴再去做最合适。”
不鉴握着手中的圣旨,不情不愿地打开看,“宗室难缠,岂是那么好应付的,你这是拿公子当靶子。”
小段还没说话,不鉴看清楚了圣旨上面的字,惊叫道:“礼部仪制司主事?这么低的品阶!”
小段撩起眼皮子看他一眼,“你想让我封他什么官,少傅,太傅,干脆连皇位都送给他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鉴低声嘟囔了几句,道:“公子恐怕不会同意。”
小段只撂下四个字,“抗旨者斩。”
裴再接了圣旨,在某个小段与大臣议事的午后进宫谢恩。
太极殿里的大臣没有一个等闲之辈,都是小段手里得用的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跟裴再认识,就是有新进的,不认识裴再的,也一定听过这个名字。
这些人都客客气气的来向裴再道喜,裴再一一回礼。
很多人猜测裴再当初离开的原因,比较公认的说法是,当日萧庶人叛乱,裴再为救还是太子的小段,枉顾先帝性命,以至于先帝留下密旨,裴再为保命而被迫离开朝堂。
小段刚即位那会儿,还有不少人盼着裴再回来,比起行事出其不意又别具一格的小段,裴再毕竟仍算是个政客,跟他们共用一套规矩。
不像小段,一点也不理会那些约定俗成和原则之外。
不过在小段已经坐稳皇位的今天,裴再的事儿,也就有闲心的人还琢磨琢磨,大多数忙得脚不沾地的人,看过便罢。
连张金风也不由得感叹,换做从前那个权术斗争蔚然成风的朝廷,裴再的归来绝不会如此平静。
小段坐在上首,百无聊赖地看着殿内众人寒暄。
当初同样的太极殿里,裴再着红袍,站在先帝身边,是最清贵的那个。如今裴再穿青色的官服,满朝朱紫里,他又变成最出尘的那个。
一个假道士,伪君子,真骗子。
裴再抬眼,对上小段的目光,小段闲倚着御座,眼里的笑意尽是嘲弄。
大臣议完事便各自散去,康王世子忧心忡忡地走出太极殿,在大殿一侧,碰见了裴越之。
裴越之上前行礼问安,“世子今日在大殿中见过裴再了?这下该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了。”
康王世子左右看了看,客气道:“小裴大人毕竟是陛下身边的人,消息灵通的很,圣意都能先别人一步知晓。”
“不过这也没什么,陛下是念旧情的人,裴再曾是他的老师,叫他回来当官再正常不过了。”
“当礼部的官,专门跟你们宗室打交道,世子也觉得没什么?”
康王世子面色微沉,“到底裴再一个人,翻不出什么大浪。”
裴越之惊讶地看着康王世子,“世子当真这么觉得?我从前不认得裴再,但是我不敢怀疑裴再的能力。世子,你是先帝朝过来的人,裴再何许人物,你真不知道?”
康王世子被说中了心事,他嘴巴紧抿,眼中的焦灼已经掩饰不住,“可你是陛下身边的人,我凭什么信你。”
“我从来都忠于陛下。”裴越之负着手,微微昂着头。他不常做这样的姿态,因为他需要在陛下面前安静低眉。
他什么都愿意为陛下去做,可即便如此,他的陛下眼里永远都没有他。
“但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裴越之说。
下过雪的天气,风冷得割脸,小段站在城门上,披着狐裘,手中握着千里镜。
裴再提着衣摆,慢慢走上台阶,他抬眼,正看见小段慢慢收回镜筒。
“裴大人风光依旧啊。”小段背对着裴再,慢悠悠道。
裴再在小段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站定,“如今是陛下名正言顺的臣子了。”
小段回头看他一眼,打量着他身上青色的官服,调笑的语气不乏恶意,“只是可惜,你修不了道做不了神仙了。裴大人,你以后又要说假话了。”
裴再倒看得很开,“我早同陛下说过,修道之事上,我没有天分。”
“至于说假话,”裴再看向白雪覆盖的宫廷,颇有些感慨,“我有幸做陛下的臣子。陛下的臣子,说话的不多,做事的多。”
小段盯着裴再看了一会儿,为没能戳到他的痛楚而索然。
他转过去,仍眺望远处,裴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站在一起的康王世子和裴越之。
“裴越之......”
裴再话没说完就被小段打断了,“我找你来是让你对付宗室的,别老盯着裴越之。”
裴再被他截住话头,索性闭上了嘴。
风大,小段拿着千里镜的手已经被冻得通红,裴再漫不经心的想,他对裴越之倒是格外心软。
小段转过头定定地看着裴再,裴再发觉他可能是把心里那句话说出来了。
小段又开始笑,眼尾上挑,做足了攻击的模样,“裴再,你说你这人多有意思,前脚劝我把裴越之当情人,后脚又告诉我,裴越之不可信。”
“你想做什么?”小段问:“向我证明你说的总是对的,还是为了给我长个教训,叫我看看不听你话的下场?”
“口口声声说不想要干预我,自你回来到现在,哪件事你没管过?对别人都一副听之任之的淡然,怎么到我这里,就非得什么事情都尽在你的掌握之中!”
“你真这么想管我吗?你真有这么在乎吗?”小段盯着他,“那我倒要问问你,你指点我跟裴越之的时候,就只端着师长的架子,一点也没想我跟你滚到一块去的那些事吗?”
第63章
“不是为了跟我作对,不是为了找我不痛快,不是为了耍我,我真想不出还能因为什么。”小段讥笑着,神色因为愤怒而变得格外生动,“总不能是因为嫉妒吧,哈!”
嫉妒,两个字蓦地钉进裴再心里。
他对于裴越之的不满是出于嫉妒吗,裴再只承认自己有些挑剔,出于安全考虑而非出于嫉妒。
他想要辩驳,心里觉得占理,张嘴却不知道要怎么说。
千头万绪,从哪里讲起似乎都不够表现自己的理直气壮。
裴再一时有些说不清,随即他冷静地扯开话题,“裴越之跟康王世子接触,想必不是出于你的授意。你因为裴越之不听你的话而生气,对我是在迁怒。”
小段盯着他,觉得如果裴再上前一步,他会毫不犹豫把裴再推下去。
“出了点事情,不鉴在等着,咱们......”不咎上来找他们,看见他们如此剑拔弩张的样子,连话都没有敢说完。
小段在瞬间就收拾好了情绪,恢复成平常的样子。反倒是裴再,皱着眉,心事重重的样子。
回到太极殿的东暖阁,不鉴已经等在那里,手上拿着江南刚传回来的信。
看见小段回来,不鉴站起来,小段摆摆手,径自走到书案后。
左手边第一个位子自然给了裴再,不鉴和不咎对了个眼神,分开落座。
“什么事?”小段问。
不鉴道:“江南那边几家商会联合上告,告咱们的钦差巧取豪夺,敲诈勒索。陈郡王在京中大肆宣扬此事,影响很不好。”
“恶人先告状。”小段摇摇头,道:“你们有什么想法,都说说吧。”
不鉴道:“江南那边的事最好一鼓作气,商税今年改不了,以后再想动就难了。”
小段点点头,看向不咎,不咎沉吟片刻,道:“京城这边,不如寻个由头扣押陈郡王,杀鸡儆猴警告其他人不要轻举妄动。”
小段不置可否,他看了眼裴再,语气透着十万分的不耐烦,“裴大人有什么见解?”
“看陛下想要什么。”裴再收敛了情绪,语气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若只是查处几个贪污的宗室,这不难,找到证据依律行事就够了。”
小段注视着裴再,听他不急不缓的声音。
“若是陛下想要一劳永逸,摆脱这些不事生产只顾吃喝敛财的宗室,那就需要从长计议了。”
小段微微挑眉,意味不明,“供奉宗室是开国定下来的规矩,祖宗家法呀。”
裴再神色平静,“祖宗已经死了,陛下还活着。”
小段嗤笑一声,算他猜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