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段不耐烦地翻了翻账目,“还有没?”
户部侍郎被小段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才战战兢兢道:“工部研究出了新的农具,半卖半送给农家,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各地所设的慈幼院,收留了不少寡妇和孩童,长此以往,怕也是积沙成石啊。”
柳杨皱眉,道:“农具是百姓的命根子,从黄牛、犁、锹,哪一样不是比人的命贵?用得好了,天下少饥馑,这是千秋大事,断乎不可省。”
柳杨很支持农具,那是红红研究出来的东西,她不想让红红失望。
小段接着道:“慈幼院的人,女人会织布,大孩子会带小孩子,乡绅和宗族也会出钱,等她们走上正轨,很快就能自给自足,这一处统共也花费不了多少的。”
户部侍郎犹豫道:“可是陛下,账上的这些钱,无论如何动不得了。年底恩赏百官,供养宗府,祭祀祖先,样样是需要银子的地方,还要保证明年春耕顺利进行。”
小段坐直身子,把账目撂到桌上,“直说吧,你有什么好办法。”
户部侍郎看看尚书,咬紧了牙道:“以臣之见,税赋已经减了三年,为明年开支计较,不如还将赋税加回去?”
立刻有人站出来反对,“先帝时国库多有亏空,百姓赋税重重,苦不堪言,如今好不容易松快两年,还未能缓过劲就又要加税,算是哪门子的与民休息。况且,就是加税,也是明年的事情了,远水解不了近渴,还有碍新农具的施行。”
“这话说的在理,”小段哼笑一声,“从哪儿弄钱不行,非打百姓的主意?依朕看,满朝朱红紫贵,甩甩手,就能掉下来不少银子呢。秦尚书,你说是不是?”
户部尚书被小段点名,他冷笑一声,“老臣两袖清风,陛下要看得上这一身衣裳,只管拿去。”
户部尚书是出了名的抠门,先帝在时也没法从他手里扣钱,小段这几年花销大,已经很惹秦尚书不快了。
“你看你,动不动就生气。”小段道:“朕听说今年风调雨顺,各地都有好收成,尤其是江南,前不久才送了各色上用丝绸十万匹,瓷器玉器若干,这些东西能折多少钱?”
户部侍郎立刻给出了一个确切的数字,“只是,按照旧例,上供来的东西入内库,下分给各宗室,不入国库的。”
“宗室不缺这点东西,几匹布而已,不赏他们难道就过不了冬了?”小段摆摆手,道:“正好账上紧张,宗室那边的供奉再减五成,年底祭祀,该省就省了,先帝在天有灵,也不会责怪的。”
小段看着秦尚书,做出个掏心掏肺的模样,“朕是真心实意的为户部省银子,能不花钱的地方朕也不想花钱,但你看,只节流不够,还是得开源啊。”
秦尚书面色缓和了很多,他开口道:“陛下也说了,江南富庶,商税也该适当提一提。”
户部侍郎叫苦不迭,江南是富庶,可是江南出了多少官员,从那弄银子,哪能那么简单。
但是秦尚书已经应承了陛下,可见在陛下面前,想耍脾气总得拿点真东西。
小段这才满意了,他敲了敲桌子,“明年要做什么事,预备多少钱就尽快报上来——报给秦尚书。”
小段笑眯眯地看着秦尚书,“老大人,朕信任你,你能从江南掏出钱来,大家都能过个肥年。不然,今年过年,你就等着朕去你家里吃席吧。”
秦尚书老神在在,“必不负陛下重托。”
礼部一直没吭声,眼看银子的事儿有着落了,这会儿第一个要钱。
“陛下的生辰将至,该筹办起来了。”
小段不爱过生辰,他是被捡回来的,压根也没个正日子。
“从简吧,一切从简,上朝的时候磕个头,宴会就免了,朕过生日也不是很想看各位的苦瓜脸。”
礼部坚持不懈:“陛下今年就满二十二了,总不能再从简了,立后之事也该提上日程,这......”
"你出钱吗,你要是出钱,朕可以勉为其难准备一下。"
礼部偃旗息鼓,小段摆手,众臣行礼,纷纷退出太极殿。
秋雨淅淅沥沥下起来没个完,到傍晚,变成了夹杂着雪粒子的雨夹雪。
裴越之的宅子离皇城近,周围全都是王公贵族。
陈郡王登门的时候裴越之还把细心养护他那双手。
“裴大人搬来许久了,竟也没有上门来拜见过,失礼失礼。”
裴越之抬眼看向陈郡王,陈郡王四十出头的年纪,面色浮肿,眼下发黑,身体早被酒色掏空了,说几句话就出一头虚汗。
“郡王殿下客气了。”裴越之仍坐在那里,下人捧了绸缎,他拿来擦了手。
陈郡王落座,看裴越之慢条斯理地擦手,道:“这是上供的绸子吧,一看就是江南那边的?这样好的绸子,以后见不到喽。”
裴越之道:“郡王殿下何出此言?”
“你不知道?陛下才下的旨意,不仅把江南上供来的东西都收归国库,连我们这些人的食邑也要减半,这日子可还怎么过。”
裴越之暼他一眼,“郡王大人家底殷实,还在乎几匹绸子吗?”
“话不是这样说,”陈郡王道:“宗室到底关乎着天家脸面。”
他摆手,两个小厮捧着东西上前。
一人手里是一匣子银票,一个人捧着一把古琴。
“这是我堂姐成婚时的嫁妆,先汉时期的绿绮琴。”陈郡王道:“另一只盒子是我的小小心意,三万两银子,请裴大人笑纳。”
裴越之露出一个笑,“太贵重了。”
陈郡王见裴越之笑了,觉得是有门,忙恭维道:“这样好的琴,除了裴大人,别人也不配碰。”
他挥退旁人,道:“请裴大人看在琴的面子上,向陛下美言几句,让他收回成命吧。日子都不好过,我们这等人,也只是看着光鲜。”
裴越之盯着琴看了一会儿,命人收下,“我知道你们是真正想着陛下的。,你们与陛下毕竟是同宗同脉的一家人。”
陈郡王见他把东西收了 ,忙道:“自然。”
“可是陛下说出去的话,哪能轻易收回来,天家威严何在?”裴越之道:“再说了,只是节衣缩食而已,为陛下,当肝脑涂地,如今少给你点东西你便不满了,这也算是对陛下忠心吗?”
陈郡王面色一变,“你——”
裴越之一甩手,“送客。”
陈郡王被赶出裴越之府外,一直到上马车都还骂个不休,“一个玩意儿罢了,还真拿自己是个人物了!早些年,连陛下我也不放在眼里!”
裴越之充耳不闻,他把自己的手弄得很漂亮,看来看去都没有什么瑕疵。
下人将斗篷披在裴越之身上,裴越之道:“带上东西,进宫。”
雪粒子打着屋外的树叶,噗噗嗒嗒响个不停。
太极殿的东暖阁很暖和,炭火给的足,灯也明亮。
裴越之进来,脸上保持着一贯的温和浅笑,他抬起头,坐在书案后面的人,却是裴再。
裴再身着常服,即使暖阁里不冷,他身上的青灰色长衫也过于单薄,越发显得整个人清冷遗世。
装模作样,裴越之心想。
裴再也看到了裴越之,两个人静了片刻,裴越之先低下了头,神态谦卑,“裴公子。”
裴再仍坐着,微微颔首。
按说他是白身,该给裴越之行,然而他就那样平静地坐着,无比理所当然。
裴越之面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他站直身体,一言不发。
裴再仍旧批改奏折,完全不在意面前站了个大活人。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进来,裴越之看去,一个半大孩子跑进暖阁,踮起脚去抓博古架上做装饰的一块红绸。
小段握着一支梅花慢悠悠晃进来,雪夜,小段的脸冻得发白,嘴唇却殷红。因为玩闹过,他从头到脚都是热的,热腾腾的皮肤简直冒着气儿,艳丽如三春桃花。
段谷冬把红绸拽下来,非要蒙在小段头上,“我长大了可以娶你吗?”
小段笑嘻嘻道:“你想娶我呀。”
段谷冬认真地点头。
“那你可......”
“段谷冬。”裴再开口,打断两个人的对话。
小段把红绸拽下来,这才看到裴越之来了。
裴越之向小段行礼,“拜见陛下。”
小段摆手,他把红绸往裴再桌子上一扔,抱起段谷冬往炭盆旁边的椅子里一塞,对裴越之道:“这边来。”
到了外间,小段把斗篷解下来撂在旁边,倒了热茶喝。
裴越之将陈郡王的事说了,那些东西都被他原样不动地拿来给小段。
小段翻了翻那一摞银票,“哟,这不是挺有钱的吗,减了一星半点的供奉就急成这样。”
裴越之不言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段数出一半,厚厚一匝银票递给裴越之,“来,分你一半。”
裴越之摇头,“我不要。”
“我给你的,拿着吧。”小段道:“绿绮琴也是货真价实,正好你原来的琴坏了,换个新的。”
裴越之默了默,道:“谢陛下。”
他整个人显得很心不在焉,小段看他一眼,道:“想问裴再为什么在这儿?”
他那种明明有事但不愿意开口湳楓说的样子,跟裴再像得不能再像。区别在于小段看不透裴再心里装着什么事,但是他看得明白裴越之。
“只是有些意外,”裴越之道:“没想到这么晚了,裴公子还在这里。”
“我找裴再来替我干活的。”小段把潮湿的鞋子换下来,看了眼裴越之,不经意问道:“你讨厌裴再么?”
裴越之沉吟片刻,似乎有些左右为难,道:“不敢说讨厌,只是总觉得不大自在。”
小段想起坏掉的那把琴,觉得把裴越之所说的不自在翻两番,就是他对裴再的真实感受了。
“许多人都说我同裴公子像,”裴越之忽然道:“我自己也知道,因为我跟他不知道哪里像,才能入得了陛下的眼。我本来该感谢裴公子的,只是......”
裴越之忽然跪下,俯身叩头,“请陛下治我的罪吧。”
小段吓了一跳,道:“没有那条规矩说不喜欢裴再就得被治罪,你起来吧。”
小段去扶他,裴越之抓住小段的手,却没起身,只是看着他,神态近乎偏执,“我情愿陛下治我的罪。”
他那张素来平和沉静的脸上,此刻竟翻滚着如此浓重的情绪,小段忽然愣住,好半晌没有说话。
门口,裴再牵着段谷冬。
“看来你没法娶他了。”裴再说。
段谷冬盯了裴越之一会儿,裴再一撒手,段谷冬就像个小牛犊子一样冲了过去。
第6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