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可能他不杀小段,因为他已经没有别的子嗣,他没得选择了。
小段回到东宫,东宫的属官已经齐备,不鉴、不咎、柳杨等人都在,看起来,只是把裴府的院子搬到了东宫。
裴再毋庸置疑是核心的那个,尽管他大多数时候只在沉默的听。
小段拦下了出声的宫人,倚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摆摆手走了。
小段出了宫,盛夏的黄昏,树下坐着不少人闲话纳凉。
小段一路走过水塘,敲响罗三娘子家的门。
小丫鬟过来看门,小段摇着扇子,“天热,讨杯茶喝行不行?”
小丫鬟笑着迎小段进来,院子里,罗三娘子踩在梯子上搭卷棚,墙边爬满了蔷薇,叶子郁郁葱葱,绿得过分。
罗三娘子从梯子上下来,“稀客呀。”
小段坐进那把矮木头椅子里,“天热,我向你讨杯茶喝。”
罗三娘子道:“我这里只有粗茶,怕你喝不惯。”
她烧了水,往陶壶里放了把茶叶,热水一冲就是一壶茶。罗三娘子拿着两个杯子走出来,倒上茶晾着。
小段端起了茶,闻了闻,却没喝。
罗三娘子笑着道:“怎么了,嫌粗糙?”
小段摇头,“我想起来,头一回见面的时候我就说,跟你喝不到一起去。现在再看,还是如此。”
罗三娘子脸上的神色微微收敛,“你今日怎么了,跑来说这些。”
小段放下茶,认真地看着罗三娘子,“我真把你当朋友。”
罗三娘子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捏着茶杯,低着头不看小段的眼睛。
“郑防心带我去找你的时候,我怀疑过这是个圈套,只是不知道你是谁的人,太后还是衡王。”
“后来衡王和太后相继倒台,我便觉得,也许你跟这些污糟事没有关系。”小段盯着罗三娘子,“说起来,你还是我在京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呢。”
罗三娘子扯了扯嘴角,“京城不是那么好混的,应该有人告诉过你。”
“人教人哪有事教人来的刻骨铭心呢,”小段自嘲地笑了笑,问她:“你一直都是陛下的人吗?”
罗三娘子道:“陛下仁善,与我有救命之恩。”
“他,”小段道:“他不是个好陛下,你知道吗?”
罗三娘子摇摇头,她看着小段,“即使他不好,受过他恩惠的人总不该背叛他,比如我,比如裴再。”
小段看着她的眼睛,就知道说服不了她。
他笑笑,站起身。
“小段,”罗三娘子叫住他,“你是陛下的孩子,陛下不会害你。他也是在帮你,除去裴再,你才能真正做一个掌握实权的君主。”
小段回头看了罗三娘子一眼,“你知道的,我喜欢裴再。”
“就是因为你喜欢裴再,你才必须要除掉他!”
罗三娘子看着小段,“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的那句话吗?聪明,也凉薄,何以还是过不好这一生。”
“这句话,我还给你,”罗三娘子冲他喊,“小段,你遇见裴再,你就过不好这一生了!”
小段走出院子,没有回头。
傍晚时分小段回到家,满院子的竹影里,裴再在桌前一刻不停地写着什么。
不鉴给他磨墨,从窗户口看见一个探头探脑的小段,哼了一声,“又去见你的红颜知己啦?我们为你忙前忙后,你倒是会躲懒。”
“不鉴公子您受累,不鉴公子您辛苦了。”小段趴在窗户口,拱手揶揄不鉴。
裴再抬眼看小段,叫他进来磨墨,对不鉴道:“你去休息吧。”
不鉴和小段在门口擦肩而过,小段走进来,懒懒地摸了几下砚台,就歪倒在一边的榻上了。
“你来,我给你看样东西。”裴再把小段拽起来,给小段看厚厚一本奏书。
那上面是裴再和不鉴等人这些天忙的事情,关于重新修订的律法。
小段细细看了一会儿,道:“要更改和完善这些律条,非一日之功。落到纸上和落到事情上,更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裴再点点头,注视着小段。
小段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做什么事都不费劲,这是应当的。
他希望每一个人都能是被尊重的人,所以看得见每一道朱笔落下去之后,在人们的身上会发生什么。
除此之外,他还很敏锐,可以置身事外地观察到每一个人内心的幽私。
裴再有时候都想感叹,简直没有比他更适合做皇帝的人了。
“万事开头难,”裴再道:“我走第一步,后面自然会有人把第二步第三步走下去。”
他说的轻描淡写,一路走来都略过不提,那让小段忽然觉得奏疏变得很烫手。
皇帝不打算对小段下手,这是小段从罗三娘子那里得到的消息,也是小段唯一与皇帝抗衡的手段。
小段握紧了手中的奏疏,像是绝对不肯放弃一些东西。
裴再给小段倒了杯茶,小段盘坐在榻上,安安静静地喝茶和思考,一眼看上去竟然有些乖巧的样子。
裴再注视他良久,道:“还有个东西要给你。”
小段接过他递来的另一本奏疏,“这是什么?”
“这是我的辞官文书。”裴再道。
小段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僵住。
明月西沉,裴再轻声道:“我该走了。”
小段没有说话,他做好了与裴再共进退的准备,心里充满了破釜沉舟和孤注一掷。
而裴再却可以不理会他的意见直接给出自己的选择,这很难不让小段生出一点被背叛的情绪。
他看向裴再,裴再温和地看着他,游刃有余地准备处理小段因此而起的疑惑、不解和愤怒。
那一下子,小段明白了,这不是背叛,这只是一个年长者的惯有傲慢和独断专行。
第53章
小段一连三天没有出门了,他把自己关进房间里,闷头躺在床上,躺得手脚四肢发软。
枳实香一刻不停歇的燃,柑橘的味道弥漫在整个房间,可是小段嘴巴里还是空空的,到最后,他也闻不出来橘子的味道了。
屋外淅淅沥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下雨,天色昏暗,不点灯的室内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
有人敲响小段的房门。
“是我。”不咎说。
小段没理,也懒得出声。
不咎把门推开,风携带着潮湿微凉的雨气,扑进房间里,四面的风涌进来,吹起床帷又落下。
不咎看了眼床上背对着他躺着的人,“公子要走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
小段睁了睁眼,“不鉴要气死了吧,他说走就走,撇下这一大摊子事就不管了?”
“公子要走,我们不会拦着,公子想做什么,我们都支持。”不咎道。
“好极了,哪怕在这个时候,你们都还是站在裴再那边,就这么对裴再死心塌地。”小段咬着牙,一骨碌坐起来,“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你跟公子,你们不是......”不咎吞吞吐吐。
小段盘坐在床上,看了不咎一会儿,忽然笑了,极其恶意,“对,我跟你家公子就是搞在一块去了,你不都看到了吗。我还告诉你,是他先把我拉上床的,他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不咎被他一通抢白,有点讪讪,“我就是想跟你说,公子要走了,你别难过。”
小段一下子没了话,愣坐在原地,一脸空白。
不咎甚至在他脸上看到了几分茫然和无助,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是能拉小段起来的那个人。
门外,裴再一袭白衣,撑着伞缓步而来。
他走到屋檐下,把伞合上放在墙角,走进来对小段道:“外面下着小雨,要不要出去走走。”
下着雨的天最安静,微风拂面,带着湿润清凉的雨气,小段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四肢不那么僵硬了。
裴再撑着伞,两个人走上桥面。
雨天里人少,行人匆忙,桥下的水面,细雨入针泛起万千涟漪,远处的房屋和杨柳一并隐没在蒙蒙的雾气中。
桥那头一个老婆婆在屋檐下躲雨,手里的篮子装了一把荷花和莲蓬。
裴再给了她几个钱,买下几支莲蓬。
两个人站在屋檐下,伞给老婆婆了,小段仰着头发呆。
裴再慢慢剥着莲蓬,他剥得很细致,莲子白生生的,很干净。
剥了一小把,他递给小段。
小段愣了愣,伸手接过来。
小段手上还带着那根长命缕,两个人的手交错的一瞬,铃铛脆生生地响了两声。
裴再把莲子给他,把他手上的长命缕解了下来。
小段皱着眉,伸手去夺,“干什么?”
“六月六剪百索,百病随水走。”裴再没让他碰到。
“我不信这个,戴这么个玩意儿挺好的。”
裴再看了看手里的长命缕,扬手扔进了河里,“该扔的东西就要扔掉,留来留去反而无益。”
长命缕落进河里溅起一点水花,顷刻就没了踪影。
小段一下子火了,他拍开裴再的手,“你少跟我来这套!”
“裴再,你不是非走不可。”小段盯着他,压抑着怒火,“一路那么多坎都过来,能败在这临门一脚?说到底,陛下再恨你,也已经时日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