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再从外面回来,小段随手拽了个斗篷披在身上,趿拉着鞋出去看他。
“难得,裴公子也愿意出门走走了?”
裴再上楼,看着他湿淋淋的头发皱眉。方洛阳捧着布巾站在一边,在裴再的目光中把头低下去。
“先进来。”小段跟着他进了房间,房间里有炭火,很暖和。
“把头发擦干,这会儿又不嫌冷了。”裴再解下斗篷,让不咎把买回来的东西拆开。
小段拿过方洛阳手上的布巾草草把头发包起来,然后坐在圆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
粟米赶在小段喝水之前凑上去,伸着手要他的杯子。
小段惊讶,“干什么?”
“张公子说了,”粟米怯怯道:“公子吃的喝的,都得我先尝过。”
小段摆手,“我不用。”
粟米仍固执地阻拦着小段。
小段说的话并不作数,因为真正掌握他们身家性命的人是张金风。
小段把杯子给粟米,粟米另取了一个杯子,倒出一点茶水,喝过之后等了一会儿才重新给小段奉茶。
小段似笑非笑的,不是在嘲讽粟米,更像是在嘲讽这件事本身。
“你们都出去吧。”小段转着杯子。
方洛阳跟粟米从裴再的屋子退出去。
人一走,小段就把茶杯扔在桌子上,愤愤地骂了一句。
不咎解释道:“宫里的规矩是这样的,你习惯了就好了。”
小段哼了一声,发泄似的狠狠揉搓自己的头发。
裴再看了眼不鉴,不鉴走到小段身后,拿过他手上的布巾,解救被他蹂躏地毛躁不堪的头发。
“你说张金风放这几个人在我身边是为了什么?纯给我添麻烦吗?”小段问。
“也许只是不想落人口舌,你身边没个伺候的人,也不像样。”不鉴笑着道:“要是能给你添堵,就更好了。”
小段哼笑一声,把桌子上的点心碟子挪过来,“那你觉得这几个人里有没有他的耳目。”
“顺手的事,”不鉴想了想,“方洛阳看着是个心思多的。”
小段咬了一口点心,“方洛阳,聪明又卑微,张金风会喜欢用这种人。”
不咎铺开纸笔,站在裴再身边磨墨。
裴再在洒金红纸上写字,红纸裁成对联,他写了一个饱满又漂亮的福字。
“这么有闲情雅致啊,写春联呢。”小段溜达到裴再身边。
“你不是要留下来过年?”裴再道:“怎么不该有点过年的气氛。”
裴再难得出门,是去买了洒金红纸和金墨。
小段看着他,琢磨他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裴再把写好的福字晾在旁边,“偶尔我也会做这些没有什么用的事情。”
小段装听不明白,只说:“哎呦,你的字写得真不错。”
裴再抬眼看着他,小段看了他一眼又挪开视线,走到镜子边把头发编成一个麻花辫。
不鉴把布巾收起来,笑他编女儿家才编的麻花辫,小段骂他,“你懂个屁。”
“其实我还有件事没想明白,”小段从镜子里看着裴再,“张金风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他道:“你想想,咱们跟衡王是对头,太后跟衡王也不在一条线,按说,张金风没必要为难我。”
不鉴幸灾乐祸,“肯定是你太招人恨了。”
小段从镜子里翻了不鉴一个白眼。
“张金风来接你回京,只是想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人。”裴再一手执笔,一手挽袖,不急不缓道:“衡王恨皇子入骨是不错,但是太后,你对她还没那么重要。”
小段琢磨了一会儿,“太后打算让我跟衡王鹬蚌相争,但是张金风觉得我争不过衡王,所以他觉得太后做了无用功,也不把我放在眼里。”
裴再点点头,“差不多。”
小段若有所思。
“忽然问起张金风的想法,你是打算跟他求和吗?”裴再冷不丁开口。
小段愣了一下,镜子里裴再在看他。
“算不上求和吧,”小段转过来,看着裴再,“我就是觉得没有必要跟张金风为敌,到了京城,一个人势单力薄不是很难走嘛。”
“谁说你势单力薄了,”不鉴道:“有公子在呢,朝中支持皇子的人也不在少数。”
小段低着头懒懒散散地点着脚尖。
裴再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轻笑了一声,他撂下笔,道:“去贴吧。”
中午的时候楼上喧哗着,张金风看了眼,是小段和不鉴在贴春联。
他们两个人能叫出一群人的吵闹。
裴再袖着手在门外看他们,偶尔指点两句春联的高低对称,他倒是好涵养。
张金风慢慢走上楼,走到裴再身边,“京城里为皇子这件事闹翻了天,恐怕没几个人能过得好年,裴大人倒是有闲心。”
“人辛勤努力这一年,就盼着过年这几天。”裴再道:“说句不中听的,有多少人为过年欢庆,又有多少人为天家事烦扰,沧海一粟罢了。”
“寻常百姓蒙昧,可你我不是。”张金风道:“裴大人,我敬重你,知道你是个一心忠君爱国的人。可是忠不是愚忠,君子眼里当有天下苍生,我想裴大人不应当只对陛下尽忠,更应该为百姓负责。”
裴再拱了拱手,“托大一句,裴某夙夜忧叹,皆是为此。”
张金风看了裴再一眼,道:“衡王蛮横残暴,朝臣多有怨言,他若为帝,是天下百姓之难也。”
裴再八风不动,“皇子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张金风笑着摇摇头,“你说小段么......朝中支持皇子的人不少,但与其说他们是支持皇子,不如说是对裴大人有信心。”
裴再看了眼张金风,张金风道:“国朝需要能臣,太后娘娘也对裴大人寄予厚望。”
裴再没有说话,他看向小段。
小段还在贴春联,香喷喷的米糊糊在柱子上,小段很认真,一点一点把褶皱抹平。
在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客栈里,他往自己住的房间门上贴春联。这是一个短暂的家,小段很珍惜。
他总是这样,有时候狡猾凉薄的过分,叫人恨不得掐死他,有时候又稚拙而单纯。
“小段之于我,并不只是一位效忠的主君那样简单,”裴再摇了摇头,对张金风道:“承蒙厚爱了。”
天刚暗下去,客栈里就点满了灯笼,这是小段找来的,大大小小的灯笼把客栈照的如同白昼。
他坐在台阶上,拿着一根蜡烛点炮仗。
换女也在,换女不敢玩太大的炮仗,因此小段手边的都是些小的,点一个响一下,啪、啪。
裴再从楼上走下来,小段坏心眼,点了一个炮仗扔进裴再脚下。
裴再神色自若,脚步一点也不乱。
爆竹响了一声,在裴再衣摆上留下一个烧焦的洞。
“记得赔钱。”裴再走进厅堂。
小段哈哈大笑。
等张金风也来了,小段就从外面站起来,同换女一起入席。
今日菜色不错,又是除夕夜,虽然这一桌人各怀鬼胎,算不上他的家人,但是小段还是很高兴。
他叫人上酒,给众人倒酒之前,张金风看向粟米。
粟米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职责,他慌里慌张挤过来,要先试毒。
今天除夕夜,小段忍住了不生事。
粟米把那一小杯酒喝下去,呛得一直咳嗽,小段都有点不忍心,“会喝酒吗你,一会儿多吃点饭吧。”
粟米顺了气,脸都咳红了,退到小段身后,等着为他试菜。
小段把酒壶拿过来,给几个人倒酒。
裴再不喝酒他记得,所以略过他,给他倒了杯茶。
“张将军?”小段拿着酒壶。
张金风接过他倒的酒,淡声道谢。
“看在今天是除夕夜的份上,甭管各位是顺眼还是不顺眼的,我都敬你们一杯,相逢即是有缘嘛。”
他跟裴再碰杯,道:“这个酒味道真不错,你不喝可惜了的。”
裴再端着茶杯看着他,“不可惜,张将军不是能喝酒吗?”
小段看了他一眼,几不可查地轻嗤了一声。
小段跟人碰完了杯,酒液刚到嘴唇边,他身后的粟米正准备兢兢业业地布菜,一张脸却越来越红。
“哇”的一声,粟米吐出一大口鲜血,尽数喷洒在桌前。
张金风倏地起身,打落小段手里的酒杯,“酒里有毒!”
他喊着警戒,数十个禁军立刻把厅堂包围起来,把客栈里里外外的人全都拿下。
裴再站起来走到小段身边,让不鉴带走换女,不咎立刻为粟米医治。
粟米倒在地上抽搐,他拉着离他最近的小段的衣服,“我,我......”
小段愣愣地看着他,直到他慢慢失去力气,松开了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地上。
这一年的除夕夜,小段是在一身血腥味中度过的。
第2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