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分专注,两个单词,十几个字母,只是一眼就能扫完的内容,他却看了许久。半晌后,宛若是将这行字刻进了心里,他收回视线,眸光转动间,不期然地与我的双眼撞到一起。
“钟……艾?”他不可思议般叫出我的名字,有那么一瞬,我甚至觉得他在怀疑我到底是真人还是装置生成的虚拟影像。
“是我。”我笑着上前,让他看得更仔细些,“好巧啊,这样都能碰上。”
隔着屏幕,他抬起手指,摩挲着勾勒我的面庞:“是啊,真巧啊。”
“嗯,说明……”我嗫嚅着,一到这种时候就特别难以启齿,“说明我们有缘。”
他只是看着我,不再说话。
窘迫的静默无声蔓延,我本来就不自信,他一这样我就更紧张了,声音都低下来:“……不是吗?”
这时,字幕显现的时间恰好结束,红线再次从下方涌现出来,眼看快要没过我们彼此,对面的人才堪堪开口:“是。”话音方落,铺天盖地的红线将他淹没。
因为这个回答,我的嘴角勾起难压的笑来,刚想再说些什么,身后传来人声,其他人也寻到了这里。
“我先走了,我们外面见!”我冲另一头的沈鹜年喊道。
离开中庭后,我很快找到了迷宫的出口。再往前,是一条红线症主题的装饰画长廊。
与那些有趣又庞大的装置比起来,这些画相对没那么起眼,看的人并不多。我到的时候,那里只有一个人——方絮。
看得出,今天他有特别打理过自己,过长的刘海梳了起来,刮尽胡子,身上的白色唐装也更为精美重工。
站在其中一幅暗红色调的装饰画前,他看得投入,都没发现我的到来。
“方先生……”我主动开口打招呼。
他转身看向我,我一下注意到他眼底发红,像是刚哭过。
“钟艾啊,是老师有什么事找我吗?”他别开脸用衣袖抹了抹眼睛。
“没有没有,我就是刚才看见您在这里,过来打个招呼。”怕他尴尬,我调转视线不再注视他,目光落到墙上那些装饰画上,“这组画是余老师自己画的吗?”
看质感,应该是油画。
方絮道:“是我和老师共同完成的,但草稿其实都是师弟当年留下的。我觉得一直放着有点可惜,征询了老师的意见后,这些年我们两人一起慢慢将画补完了。”
作为艺术家的儿子,余洛从小就被寄予厚望,筷子都拿不住的年纪拿起了画笔,七岁便开始跟着大师学习油画技巧。然而他并不喜欢绘画,绘画只是余晓山强加给他的东西,不是他生命里自带的。
“老师对师弟向来严格,不允许他有绘画以外的爱好,更不允许他放弃绘画。师弟很少表露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直到遇到梁炜仁……”方絮的声音逐渐颤抖起来,染上恨意,“为什么偏偏是红线症,偏偏是梁炜仁?”
听了他的话,我弯腰又仔细看了眼展品简介,上头确实是写了三个人的名字,之前竟然都没注意。
“这些画……”
我还想与他探讨一番,忽然,不知出了什么事,展馆入口处响起阵阵喧哗。
我直起身,与方絮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往门口快步走去。
兴许是方絮的挑衅起了作用,梁炜仁竟然来了。不过他不是独自来的,带着七八个保镖,气势汹汹,直接在门口撞上要走的梁在,同对方起了冲突。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年都是谁在背后资助这老鬼!”梁炜仁目光阴鸷地盯住梁在,咬牙切齿道,“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还真把自己当颗蒜了,敢踩到我头上来?”
近看才发现,他脸上并非全无岁月的痕迹,除了霜白的鬓角,眼尾也长着几条细细的纹路,气色还很差,充满了疲惫。
“怎么了?余老师有哪里得罪你的吗大哥?”梁在双手插兜,对着这个异母的大哥,就像对着个陌生人。
不, 或许连陌生人都不如。起码梁在第一次见我时,没有露出过这样显而易见的厌恶。
“好,揣着明白装糊涂是吗?”梁炜仁冷笑着,抬手一勾手指,下令道,“把这里给我砸了,人都赶出去!”
保镖听令,只留一个在他身边,其他纷纷散开。展馆各处开始传来惊叫声和砸东西的声音,门口的不少客人被他们的阵仗吓到了,都不用赶,忙不迭往外逃去。
“不要!”方絮冲上去,挡在了一处展品前。
我一看,不能让他一个人啊,于是也跟着冲上去,挡在了另一处展品前。
“有话好好说……”
这场景,这话术,让我顿时有点梦回金辉煌了。想当年,每次有原配带人来抓偷腥的老公,托尼也是这么让我们挡在门口的。
“这是干什么?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今日我们请来剪彩的一些嘉宾多少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见梁炜仁行事如此乖张,很不买账。
许美晴此时从后方赶来,常年镇定自若的表情多了丝裂痕,愤然道:“请你们出去,不然我要报警了!”
梁炜仁不知从哪里拉来张椅子坐下,对众人的指控视若无睹,一副不把这场展览搞砸誓不罢休的样子。
“大哥,你都五十多的人了,做事非得这么莽撞吗?”梁在冷下脸,给了身旁保镖一个眼神。
对方领命,扭着脖子,带一众兄弟们下场了。由此,混战开启,好好一个展览,竟成了保镖们的群殴现场。
“啊!”方絮看着人高马大,其实是个战斗力为负的渣渣,只是被人轻轻一推就向后摔去,身后由亚克力拼接成的展品霎时散了一地。
“方先生!”
尽管想要去帮他,但我这里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可能是看我比较好攻破,一名黑衣保镖盯上我,朝我这边走来。眼见对方已经抡起了拳头,我本能地架手去挡,疼痛还未到来,便被人揪着后颈衣领扯到一边。
沈鹜年替上我的位置,干脆利落地一脚踹在保镖小腹。对方整个被踹飞出去,甚至夸张地在光滑的地面上滑行了一小段距离。
“找个地方躲起来。”沈鹜年摘掉眼镜,边侧首与我说话,边解开自己的领带,一圈圈缠在手上,拉紧。
“哦,好……好的!”我四周查看了一下,最终选择躲到不远处的一面墙体后。
到了才发现,倪姗也猫在那里。她抱着头,蹲在两个垃圾桶边上,不住喃喃自语:“看不到我看不到我!我只是个美工,一个卑微的乙方,也没人告诉我这活儿还要玩命啊!”
我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姗姗你没事吧?”
她一哆嗦,脸都白了,抬头见是我,立马抓住我的胳膊:“吓死我了小艾,这……这些人都是谁啊?怎么这么不讲道理,一进来就乱砸东西?”
“别怕别怕,美晴姐已经报警了,很快警察就会来的。”和她说话的同时,我也不忘关注沈鹜年那边的情形。
保镖们穿得差不多,打得也是一团乱,可能是专业的,下手都特别狠,简直像彼此有什么深仇大恨。
这样的环境下,沈鹜年的一举一动便显得格外惊心动魄。不过让我没想到的是,他应对起来居然颇为游刃有余。
只见他从身后猛然勒住一名正在打砸展品的保镖的脖子,绑着领带的手一拳砸在对方太阳穴上,将对方瞬间砸蒙。看那熟练的样子,完全是打架老手。
保镖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挣扎着抓住他的胳膊,想要用力掰开。
两人僵持中,忽地,我余光瞥到角落里有个人捡起地上的什么东西朝沈鹜年冲了过去。
沈鹜年背对着他,且被身前的人抓住一条胳膊,根本来不及防守。
小心!
原来人在这种紧急关头是发不出声音的。太急切,以至于大脑只能优先处理最强烈的那个指令——驱动我的双腿奔过去。
从小到大,我的短跑速度都只能算中等水平,不太快,但也不慢,就像我的性格,总是温温吞吞,没有什么亮眼的部分。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跑得这样快,好像只是一瞬便挡在了沈鹜年的身后。
下黑手那人手里拿着一截展品上掉落的亚克力零件,见到我时愣了下,似乎是收了点力的,打在头上却依旧很痛。
我眼前一黑,顺着惯性摔到一旁,头上流下黏腻的液体,耳边能听到倪姗好似带着回声的急切呼喊:“小艾!!”
脚边摔下一具沉重的人体,我透过模糊的视野看过去,是先前被沈鹜年勒住脖子的保镖,对方已经彻底被勒晕过去。
视线上抬,电光火石间的一个对视,我被沈鹜年眼中的冷意冻得瑟缩了下。
“去死!”
手持棍子的保镖再次抡起胳膊,却被沈鹜年轻松躲过。他按住棍子尾端,一拳快狠准地击中保镖面门。保镖吃痛地后退,他趁势追上去,一脚踹在对方小腿,迫使对方踉跄跪下,再屈起膝盖,重击对方下巴。一套连招下来,保镖痛苦地倒在地上,手中“武器”滚落一旁,而沈鹜年并没有就此放过他。
“你先死。”他单膝顶住保镖的胸口,制止他起来,随后拽起对方的衣襟,面无表情地一下下往对方脸上砸拳头。
我心惊胆战地看着,都怕他真的把人打死了。
“沈、沈鹜年!”温热的鲜血流进眼睛,很不舒服,我勉力撑坐起来,企图唤回他的理智。
领带被血液染透,面颊也溅上点点鲜红,沈鹜年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完全沉浸在暴力的宣泄中,屏蔽了周遭的一切声音。
这样疯狂的他是我从未见过的,陌生得仿佛是他身体里的另一个人格作祟。那个人格嗜血、暴戾、残忍,是个真正的疯子,一如……一如沈爻。
“沈鹜年!!”但他,但沈鹜年不是疯子,他绝不是沈爻那样的疯子。他们是不同的。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呼喊起了作用,沈鹜年的拳头凝在半空,第一次产生了迟疑。
而就在我再接再厉继续呼唤他的时候,头顶上方猝然传来了余晓山苍老的声音:“都住手!”
展馆由老厂房改造而来,除了镜子迷宫其它区域都没有封顶,一抬头便能看到高耸的厂房屋顶以及连接左右两边的金属天桥。
余晓山不知何时上了天桥,双手撑在护栏上,俯视着展馆中的梁炜仁,哂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二十年了,我们的恩怨也该了了。”
梁炜仁望着他,从椅子上起身,偏头与身旁保镖耳语两句,那保镖便扬声让他们的人都住手。
他一停下,梁在的人也停了下来。一时,场上不再有人动作和交谈,所有人望着高处的余晓山,等着看他怎样了结这场恩怨。
“余洛的骨灰呢?”余晓山的声音在展馆内回荡。
梁炜仁朝着桥下走了几步,仰头吐出两个字:“吃了。”
他表情自然,语气带笑,比说自己吃了碗面还要轻松。
余晓山身形一滞,瞪着对方目眦欲裂,不过很快,他笑起来,越笑越是大声,越笑越是癫狂。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死都不会放过余洛!我可怜的孩子,就这样被你折磨死了,我唯一的孩子,我最完美的作品……”
梁炜仁表情一变:“别装得好像很爱他的样子,当初是谁把他送到我身边的?如果说我是害死他的凶手,那你们就是帮凶,咱们半斤八两。”他说着,往边上一瞥,对捂着胳膊靠坐在墙角的方絮冷声道,“我说得对吗,告密的好心人?”
方絮顿时面色惨白,如遭重击:“你……我……”
梁炜仁还嫌不够般,接着补刀:“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对余洛什么心思吗?少装无辜了,恶心。”
方絮的叙述中,对于梁炜仁当年是如何知道余洛Redvein身份这件事,一直是模棱两可、含糊其辞的,现在听了梁炜仁的话,我不禁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测——方絮向梁炜仁告了密。
这个看似老实木讷,满口都是“师弟”的男人,造就了余洛所有痛苦的开端。
我不由地打了个寒颤,随后便感觉有人靠了过来,往我身上披了件衣服。
我一惊,向边上看去,发现是沈鹜年来到了我身边。
“按住。”他不知哪里找来一包抽纸,一口气抽出十几张纸递给我,让我按在伤口上止血。
我乖乖按好,努力挤出笑容:“我没事的,你不要担心。”
他好似没有听到,视线掠过我,抬头看向情绪激动的余晓山。
“你少往别人身上泼脏水!我要向全世界揭露你的罪行,揭露你对我儿子做的事!”余晓山举起自己的右手,按下手中的遥控器。
展馆入口处一进来就有一面巨大的电子屏,原本滚动播放着关于红线症的相关影片,如今画面切换,被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的瘦弱青年代替。
可能是为了抢救方便,青年的衣襟敞开着,露出苍白而嶙峋的胸膛,上面布满青紫的痕迹,有些像掐的,有些像咬的。仪器发出刺耳的鸣叫,医生围在两旁,遗憾地摇了摇头,表示无能为力。录着像的人哽咽出声,手抖得不成样子,还是黑发的余晓山扑到病床旁,大声叫着余洛的名字,哭得泣不成声。
余晓山用拐杖指着画面里的余洛道:“我的儿子虽然得了红线症,可他从来没有想要伤害你,你却虐待他,把他折磨得遍体鳞伤。他受不了投海自尽,你连他的骨灰都不放过!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临死前都说了什么吗?这就是他想说的,这副身体就是他要告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