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曲成溪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我确定。”
他端着那柄火-枪,锐利的视线对准管口内壁看了看,又放下来抚摸着□□外壁,对萧璋道:“不仅是那多余的防漏栓技艺,就连这铜管的质地,都是上好的淬金铜,而且并没有拆卸过的痕迹,这枪是完完整整从门派里流出来的。”
不是废弃武器重组,而是直接出自门派的武库。
萧璋深呼一口气,他没有再质疑曲成溪第二次,无论这个结论有多么的匪夷所思,只要曲成溪说确定,他便相信:“大门派的防盗措施几乎到了变态的程度,万物教的凡人绝对没有可能凭借自己的能力从门派里将这些武器偷出来。所以这东西……是主动流出来的。”
所谓主动,就是有人故意。
“就算不是主动,也和正道门派内部的人脱不了干系,”曲成溪揉了揉酸痛的脖颈,“炎阕宫这次损失惨重,参赛的弟子几乎死绝,但是反观平澜派,损失只有炎阕宫一个零头。”他微低着头,视线斜向上看向萧璋,眸色深入海底。
他并没说后半句,但是萧璋已经懂了。
萧璋嘴唇紧抿,沉吟许久,终于艰涩地道:“平澜派为了本门派的兴荣,故意设局将竞争对手的新生力量抹去,利用万物教痛下杀手?……这实在是……”
“我没说。”曲成溪摊开两只手,“现在都只是猜测而已,没有证据的事情,还是不要妄下结论的好……嘶……”
他又按住了后脖颈,这两天他闲来无事就歪歪扭扭靠在床上看书,看久了脖子就不太舒服,小时候他就有这个毛病,长大之后天境之体非但没有缓解,反倒有的时候更严重似的。
谁说修仙百病不生,都是放屁。
曲成溪揉着脖子后面紧绷的肌肉暗自腹诽,却忽然感觉一只温热的站掌心按在了他的手指上:“我来吧。”
萧璋本就在他旁边,此刻到了他身后,有力的大手力道适中地按揉了起来。
“唔……”曲成溪舒服得打了个哆嗦,猫似的眯起了眼睛,萧璋的手指因为练剑的缘故有着一层稍显粗粝的茧子,按在柔软的颈部,却不觉得扎人,反倒是说不出的舒服。
他浑身都松懈了下来,微微后仰,靠在了萧璋的小腹上:“手法不错铁板鸭,再重点儿。”
萧璋的动作却忽的顿了一下,这一瞬间他按着曲成溪雪白的脖颈,从上方看着他高挺的鼻梁投在脸上的阴影,只觉得一股奇异的感觉从心底漫上来。
我好像见过这幅场景,他想。
在秦淮楼,蜘蛛制造的幻境中,同样也是如瀑的黑发,白皙的后颈,那幻境中的少年也是像这样,靠在他的小腹上享受着被他揉按脖子的舒适,让他再重一些。
怎么会?
萧璋的心脏忽的混乱狂跳起来,那时候他看不清幻境中人的脸,却清楚的知道那人是阿杨……可为什么,现在屈漾给他的感觉这么的相像?
“如果想要知道是不是池家干的,多半得潜入他们的武器库盘点一下。铁板鸭,你和池家人关系如何,知道他们品行如何吗?都是六大门派,怎么着小时候也打过交道吧。”
难道是太多年过去,自己已经记不清当初的场景,所以直接代入了屈漾,让记忆出现了混淆?
“铁……萧无矜?……萧璋!”曲成溪猛的挺身转头盯住他,在他面前打了两个响指,“嘿,怎么愣住了。”
萧璋猛然回神:“嗯,打过交道,但是不熟。”亏得萧璋一心二用的功夫还算到位,即便是走神也大概知道曲成溪在问什么。
“我只知道他们池家家族内部关系特别融洽,教中官职都是任人唯亲的。”
他将方才的情绪波动藏起来,面上并不能看出什么异常。
“你刚才发什么愣呢?”曲成溪趴在椅背上看他,嘴角勾起妩媚的坏笑,“莫非是被我的背影迷住了?”
“被你迷得七荤八素的。”萧璋宠溺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你脖子舒服点了没?我再给你按按。”
这家伙,小时候就挺会照顾人的,这么多年也没变。曲成溪吸了吸鼻子,心里忽然有点惆怅,他还记得以前住在天灵山学堂的时候,萧璋就总给自己按脖子……可惜,这些事情现在只有自己记得。
咚咚咚!
外面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两人都是一愣。这个时候有谁会找上门?又有谁知道他们住在这?
萧璋示意曲成溪坐着别动,自己谨慎地过去开门:“谁啊?”
木门拉开,门外海水江崖纹的平澜派门生赫然站了两排,为首的年轻男人上前一步拱手:“两位是萧璋前辈和屈漾前辈吧。”
平澜派,竟是说曹操曹操到。
为首这人的态度非常客气,但他背后的门生各个佩剑肃穆而立,分明是不容拒绝的态势,酒楼里的宾客都纷纷探头围观。
萧璋锋利的眉眼半眯起来,那为首的门生被他那强大的气场压的周身微微紧绷,做好了他要发难的准备,然而萧璋却又忽的无声一笑,那让人紧张的压迫感瞬间消失,回头一耸肩:“怎么办阿漾,找上门来了。”
曲成溪耸回去:“打不过打不过。”
那人不愧是领头的,心理素质强大,面对着两人的装腔作势始终保持着微笑,做了个请的动作:“平澜派池盈掌门邀请您二位上门一坐。”
萧璋有一百年没有来过平澜派了。
其实以前朝云派萧家和平澜派池家的关系还算不错,萧璋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穿开裆裤的那会儿经常往平澜派跑,因为平澜派四面环水,周围有河滩,可以堆沙子,是小孩的天堂。
那时候池盈还不是掌门,只是个半大的小姑娘,和萧璋母亲的关系很好,萧璋那时候管她叫姑姑。
可后来萧氏夫妇被魔教所杀,朝云派没落,到了石惊云的掌控中,与池家的联系也就渐渐淡了。
世事难料,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东西,或许转瞬即逝,那些原来从未想象过的事情,有些已经成为了新的事实。
江水拍岸,烟波浩渺。那领路的人步履轻快,带着萧璋和曲成溪上了岛,一路穿过纯白色砂石铺成的小路。
周围的景象逐渐熟悉起来,萧璋正有点触景生情,一回头却看见了曲成溪兴致勃勃的样子,这家伙正在用手戳一颗发着白光的含羞草。
“第一次来?”萧璋的声音柔和了下来。
曲成溪点头,四处环顾,又摸了一下路边石像的脑袋:“嗯,不仅仅是第一次来平澜派,而且还是第一次来你们正……咳,你们六大门派之一的总部,挺新鲜的。”
其实很久以前也悄悄来过,但从来没有走过正门,都是翻墙进来的。
那时候曲成溪帮花月教收集情报,偷鸡摸狗的间谍事情没少做,一般达到目的就走,没有停留过。
后来他位高权重,身份在那里,更是不可能来正道瞎溜达。
可即便是魔教副教主,小时候也是听着六大修仙门派的故事长大的,如今光明正大的行走在正道门派的大路上,这感觉当真是有些神奇。
周围的一切都和花月教大有不同,平静淡然、花香环绕,像是另一个世界似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这里修行的孩子们,想要不钟灵毓秀都难。
萧璋笑笑,他难得见曲成溪露出这种像小孩子逛灯市似的表情,除了新鲜感,似乎还有种淡淡的羡慕似的。
萧璋心念微动:“等和池掌门聊完,我带你逛逛。”
曲成溪笑着点了点头:“好啊。”
领路人忽的停住了脚步:“二位,到了。”眼前出现了一片平静的湖面,湖面正中静静立着一个小亭子。
两人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贵妇人正坐在当中,远远望去,她身着淡蓝色纱衣,在飘渺的湖中水汽中有种似仙的柔和感,又同时有种说不出来的威严,见两人来了,她抬起头,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意。
“好久不见了,姑姑。”茶香氤氲在亭中,萧璋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碗,轻轻啜了一口,“平澜派真是好风光,一草一木都不是凡品,说是仙境都不为过。”
“你们朝云派的雄峰更是奇绝,相比之下我们这里就显得小家子气了。”
许久不见必然少不了客套,池盈举手投足间都是温雅的气度,给曲成溪的碗里加上水,又抬眼看向萧璋:“你还叫我姑姑,可是要折煞我了,如今你已经是天境,我应该尊称你才对。”
萧璋连忙:“不敢当不敢当。”
曲成溪看着二人你来我往地闲聊,池盈的神色看不出丝毫的不自然,她就像是任何门派里的长辈一样,周身散发着一种柔和平静的气质,就算是曲成溪这种识人无数的人,都没有觉得有任何违和。
“还有这位屈漾大能……”话题终于转到曲成溪身上,池盈看向曲成溪,淡淡笑了一下,“当真是一表人才,敢问师从何门?”
曲成溪微微低头:“家师是云游的散修,他老人家放荡形骸,池掌门恐怕是没听说过的。”
池盈笑了笑,也不追问。
她举起自己面前的杯子:“今日请二位来,是为了感谢。如果这次不是二位及时出手相助,只怕死伤会比现在更惨烈得多,我在这里替孩子们谢谢你们了。”
态度真挚,言语温和,以茶代酒,气氛融洽,如果这个茶局从这个时点结束,那它将是一个完美的感恩局,但是它不是。
曲成溪将杯中水一饮而尽,放下茶杯,开门见山道:“池掌门,今日你请我们来,应该不是只为了感谢和沟通感情的吧。”
看似和谐的友好氛围忽的凝滞住了,池盈的微笑不变:“此话怎讲?”
“两列门生列队房门前,这规格作为感谢,未免有点太重了。”曲成溪也笑着,但是那笑容却藏着锋芒,“您找我们来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池盈的笑意微微凝固了。
明明此时应该将注意力放在池盈身上,但是萧璋却忍不住侧目看向曲成溪。
那漂亮的男人凤眼微眯,慵懒中带着深不见底的锋利。
一个散休,在面对着顶尖修仙门派的掌门人时没有丝毫的不自在和下意识的害怕,反倒在气势上比对方还要更高一些似的。
萧璋心里微动,只觉得曲成溪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剑,又像是妖艳带刺的花,常人根本无法直面他的压迫感——那是常年身居高位的人才特有的气质。
习惯谈判,习惯尔虞我诈,才会这么敏锐和直白。
可这种说话方式,为什么会出现在屈漾身上?
“屈大侠是个痛快人,那我也不绕弯子了。”池盈脸上一直温润的笑意稍微淡了下去,放下茶杯看向萧璋。
“无矜,我虽然相信你父母的人品,但是我们毕竟百年未曾见面,我并不了解你。屈大侠,我更不了解你。我之前从池清口中听说过秦淮楼的事情,你们救了我的孩子,我不胜感激,但是……”
一切以但是开头的话都不回是什么好话。
果然,池盈轻声道:“为什么灾祸总与你们同行?星河雪梅百年不遇却让你们遇上了,万物教屠戮学生更是史无前例闻所未闻,这两件罕见的灾祸事件里都有你们的参与,二位你们觉得,我应该相信这都归咎于碰巧吗?”
燕北,花月教后山,几个时辰前。
入冬以后,山路变得更加崎岖不好走,更别提加了复杂禁制的山路,有的时候就连张显本人都要在自己的阵法中绕上一阵,才能准确的找到前往鸽子房的路。
不同于教中的信鸽,这藏在山野中的鸽子,是他亲自养的,只认特定的人。
昨天对沈钦的述职进行得比想象中顺利,那替罪羊完美的抗下了所有的罪责,沈钦并没有挑出什么破绽。
真是出奇的幸运。
张显迫不及待地打开鸽笼,选了最靠谱的一只鸽子绑上“别担心”的消息,用力抛上天空。
白鸽拍打着翅膀消失在天边,一桩心事也随之落定。
张显呼出一口气,坐到了鸽子房外的山坡上,眺望着南边的天。
天幕湛蓝如海,一丝云彩都没有,回信一般要等几个时辰,但是他却不想回去。
他从骨子里,是厌恶花月教的。
哪怕是只有放飞鸽子的一点点的安宁时间,对他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奢侈。
可惜他不能久留,否则沈钦会起疑心。
张显意犹未尽的看了一眼天,站起身来。然而就在他回头的一刹那,身后忽然响起了温润如玉的笑声:“看够了?”
那一瞬间张显就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冷意如同毒蛇一样瞬间从脚底冲向头顶,他不可置信地猛然回头,只见沈钦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旁边是一脸兴奋冷笑的凌玲:“教主!他果然有问题!”
“左护法。”沈钦笑意温良看着张显,乌黑的眼底却卷起疯狂的浪涛,“等信回来了,我能和你一起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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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