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弈的眼神瞬间清澈,“哦。那邪祟如何了,可是有异动?”
向这边走来的狗蛋被其他孩子拉去做事,没能过来。萧湘从簇拥着狗蛋的孩子们身上收回视线,看向身旁抱臂而立的裘弈。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两人如今不过八九岁小孩的模样,裘弈以前抱惯了剑,现在不能将剑拿出来抱着,便幻想着怀中有剑,依旧抱臂;萧湘以前习惯了手持拂尘,如今拂尘也不能大喇喇地拿出来,便下意识将一切棍状物搭在臂弯中——比如他此次出来特地给田氏买的炊帚。
萧湘将炊帚从右臂弯换到左臂弯里,与裘弈凑头,低声说道:“湘已经拜托王虎前辈帮忙看守封祟的阵法,并传出了当地有鬼怪作祟的谣言,免得有凡人入内,误毁阵法,以至于放出邪祟。”
那自然阵术对邪祟等物有效,但防不住凡人。
裘弈也压低声音道:“但若是让民间道士听说当地有鬼怪作祟,前来捉鬼除妖,可如何是好?”
萧湘道:“湘正需要他们来。”
裘弈:“嗯?”
“民间有专门除祟驱邪的道士或妖怪。”萧湘拉着裘弈的衣角,带着对方往偏僻的地方走,“王虎前辈说,那些人与妖除祟是天道授意,定有办法见祟祛祟。且据顾灼华所言,凡间与魔域的联系断了,凡间之人所产生的恶念就无法过渡到魔域生成魔族,而是积累在凡间。可凡间几百年来兴衰更替,乱世浑噩,聚集起的恶念却没有产生修仙界那等骇人听闻的大邪祟,定然是有许多人与妖在暗中守护。”
裘弈明白了,“我们要向凡间的人或妖学习祛祟之术。”
魔主也曾说过,要向专门祛祟的好友求助,那说明此事的解法不止在魔主身上。
萧湘点点头,“我们如今已不再全然相信魔主,若是可以,便自行解决猎战邪祟。”
以他们如今的微末修为,说起这等话来简直是不知好歹,但两人并不觉得这是不知好歹,他们曾经就是高修者,重修也能修回去,只是需要的时间很长。
在这段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年去恢复状态的时间里,他们要守好邪祟,确保他们有足够的实力除祟之前,这个猎战邪祟不会跑出去作乱,不然凡间和修仙界都不得安生。
要守邪祟,要修炼,还要寻找除祟师……萧湘有些担忧地望向头顶上的天。
他与裘弈如今的修为,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不知修仙界的一切是否安好。
两人在僻静处将典当灵石得来的银两分装好,有用于还债的,有为了报答田氏收留之恩的,还有赎回阿婉的,以及坐牛车要支付的报酬。
狗蛋说,阿婉被“嫁”去的那个村子偏僻,在山里,他们想要去,得坐顺路人的牛车。
原本裘弈落到凡尘来的第二日,萧湘就打算启程去,但是先前说好的车夫突然要改道,他们只能再等等,看看有无其他人的牛车会路过那里。
萧湘与裘弈都不认得周遭的山路,未筑基也无法探出神识来探索周遭的环境,只能仰仗本地热心人狗蛋来带路。他们可以步行远走,直入深山,但狗蛋不行,肉身凡胎,过劳易损,得坐车。
萧湘想了想,又分出一份银两来,用于答谢狗蛋。
原先县城里收购野果的富贵人家如今不收了,狗蛋为了给他们找下一家,废了好些功夫,这么些天来也对他们颇有照顾,理应答谢。
至于原先的富贵人家为什么不收野果了,两人听狗蛋说,以前那户姓阎人家的女儿喜欢吃稀奇的山果,不过阎小姐数月前失踪了,那户人家也就不再收购野果了。
两人分装好银两,从僻静处回到街上,找了两人半天的狗蛋双目一亮,连忙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香香球球!我刚刚碰见于伯了,他说待会儿就回村启程,让咱们要坐车的快回去!”
狗蛋刚一凑近,手里就被塞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他隔着布摸了摸里头的东西,知道那是银两,还以为这俩仙女是要付乘车钱,便又想放回两人手里,“不用给钱,于伯伯带村里人不收钱的,你们留着用……”
裘弈依旧抱臂,萧湘揣着手不肯接,说道:“是给阿狗哥哥的酬谢,我二人骤然入世,对当今一知半解,多亏有你引导,这才能自然融入尘世。”
裘弈也点点头附和道:“多谢你。”
两人跟着小孩子们回村,将用于答谢田氏的钱财交给对方。不知为何,田氏在看见钱的那一刻所流露出的神色不是欣喜,而是惶恐。
她一把抓住萧湘的双手,颤着声音问道:“是谁……?谁买阿婉?是谁?!”
闻言,萧湘双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就明白了田氏为何会有如此反应。
田氏以为,这些钱是别人用来买阿婉的。
自从阿婉走后,田氏的精神状态就变得极不稳定,总是不记得自己负债累累,也不记得自己的女儿已经去了别的山村,反而日日奔走在山间田野,寻找一个不可能在那里出现的女儿。
萧湘向田氏默念了一遍清心咒,又以阿婉的身份安抚了一会儿田氏,这才道别,与裘弈坐上于老伯的牛车。
狗蛋早已在车上等候多时了。
于老伯做些蚕丝营生,板车上装满了放有蚕丝的木箱子。狗蛋在前面和于老伯坐一块儿,萧湘和裘弈则坐在车后,四人隔着一堆箱子,伸头都看不到对方如今是何情态。
爬上车的时候,萧湘的小腿骨不由自主地在板车上重重磕了一下。他坐上板车,默默抱住被撞的那条腿:“……”
裘弈注意到萧湘的眼眶发红,悄声问:“断了?”
“那倒没有。”萧湘忍着痛往旁边挪了挪,给裘弈腾出坐的位置来,“只是很痛。”
业报在身,自下凡后,他时常会莫名其妙地有些小碰小磕,早已习惯。
但这具崭新的身体还不太习惯这种疼痛,如真正的小孩子一般,痛一下,眼前就模糊了,水汽在眼眶里流转,欲落不落。
裘弈上车后,前头的于老伯高声问:“娃娃,坐安生了没——”
“可以了。”萧湘缓过疼劲,眨着眼敲敲背靠的木箱,示意他们已经坐好了。
裘弈顺手用衣袖为萧湘擦去淌在脸颊上的泪痕。
前头传来一声清脆的鞭子抽响,牛车被缓缓拉动,在山道上行进起来。车前的于老伯和狗蛋正在聊些乡野趣闻,老人沉哑的声音与少年清亮的音色在山路上交织回响,久久不绝。
鸟啼蝉鸣不绝于耳,没了灵力绕身的屏障后,风带着野花香,细细地吹动着车后两人的鬓发。
萧湘原本正手握灵石在闭目修炼,忽然感觉脸颊有些痒,他睁眼,从脸上拈下一缕飘拂过来的白发。
感觉到头发被人扯动,同样握着灵石也在修炼的裘弈睁眼,看向身侧的萧湘。
萧湘顺手将那一缕头发捋至裘弈的耳后,随后瞧着裘弈抬眸看他的双眼,怔了一怔。
“道君儿时的模样,湘几乎要忘记了。”他轻声说道。
裘弈道:“吾儿时与如今无异,只是如今双目与长发皆白,身无杂质,比起乞儿,更似仙童。”
他顿了顿,又道:“道长一点都没变。”
比起记忆已经在八百年中渐渐淡化的萧湘,不久前才获得儿时记忆的裘弈要对两人的幼年形象更清楚些。
牛车前的于老伯和狗蛋口舌不停地聊了一路,车后的萧湘和裘弈结束了一段修炼。萧湘的修为到了练气六层,而裘弈的修为还在练气十层,毫无筑基的迹象。
萧湘奇怪道:“难道是灵石中的灵气不够浓郁?”
他摸摸裘弈手里的那块灵石,确实是一块上品灵石。
“不是灵石的问题。”裘弈微微摇头,“吾需战,不战便无进步。”
确实。萧湘也想起来,两人认识后,每次裘弈有所突破,突破前一定与人战过,是个再标准不过的、以杀入道的剑修。
“等此件事毕,湘与道君一战。”萧湘拍拍裘弈握着灵石的手,示意对方先别着急。
裘弈倒是没什么着急的,他将灵气变得稀薄的灵石放回乾坤袋中,靠在身后的箱子上观察来路。
这一路,越是前进,土地便越发贫瘠,花草树木愈见枯黄,按照修仙界的说法来讲,就是一处毫无灵气之地。
两人也确实感受不到什么灵力,以经验来说,这种地方生长的生灵都不会是什么有悲悯心的存在,大多顽劣愚钝,凶恶非常,凡间称其为“穷山恶水出刁民”。
……就如同修仙界北方,那片曾经被“天”压毁过、又与魔域相连的土地一样,正常人类不会生存在那里,只有魔修会在那里驻扎。
萧湘忽然有种预感,使他原本平淡的心情低落下去,有只无形的手攥紧他跃动的心脏,仿佛正在制止他的生存。
他猛然捂住自己的心口,抬眸看向来路,冷淡的目光中不知为何有了些难过的情绪。
修士忽然而然的预感总是会强烈地指向某些所在,比如此刻,他感觉自己来此,定会经受一番磋磨。
……大概又是业报罢。萧湘在裘弈看来时,迅速将捂在心口的手放了下去。
随遇而安,不必惊惶。
只是这种预感将他攥的有些喘不过气。
第62章 贪嗔痴昧
三人在目的地下牛车时,烈日已经悬在了头顶,毒辣的阳光将人照的几乎要睁不开眼——凡人睁不开眼,萧湘和裘弈倒不会。他们是冰灵根修士,只要开始修炼,丹田自动开始制冷,让两人成为移动冰块。
因为这个特点,村里的小孩们在天热时要出去玩,总喜欢捎上这俩移动冰块,待在这两人身边,比躲在阴凉地里还凉爽。
“好好玩啊,俺下午回来捎上你们!”于老伯话音落下,伴随着又一声清脆的鞭子抽响,牛车缓缓离开,转过山路,不见踪影。
狗蛋伸了个懒腰,兴致勃勃地拨开路上半人高的杂草,向山里走去。他在前面开了好一会儿的路,没听见身后有人跟上的动静,一转头,见那一黑一白俩“姑娘”还在路边站着。
他冲两人招招手,“来啊,在山里呢!”
那两人回过神来似的,连忙跟上狗蛋。
此时此刻,日头正足,他们要去的方向高树蔽天,遮出大片阴凉地来,普通人进去了感觉凉飕飕的,还欣喜此处阴凉。
但有些道行的人能够看出,此处阴气浓郁,容易滋长鬼物,若是人长久地生活在此处,心智会被浓重的鬼气与阴气浸染,易起邪念。
阿婉……被卖到这种地方?
裘弈低声唤道:“道长。”
萧湘转头看他。
“吾有预感,吾要不了多久便能筑基了。”裘弈面色无变地说道。
这句话的另一个意思就是:要不了多久,他们便得经历一场恶战。
萧湘略一思量,决定让狗蛋这个凡人在外面等等,别进山里,但他张口欲言,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阻拦狗蛋前进的话,那只原本攥在他心脏的无形之手,转而攥在了他的声腔上,使他欲言不能。
“……”萧湘任命地闭了闭眼,做好了拼死护住狗蛋的准备。
好烦人啊,业报。
走在前头的狗蛋并不知道身后的两人都下了什么决心,他在前面开路开的欢乐,一张嘴还时不时抱怨山路难行。
“他们村儿也真是的,都不出来跟别地方的人耍吗?这草挡路挡的这么严实!”狗蛋一边抱怨,一边就地搬了块石头,压住长满刺的青梗,使它不能支棱起来刮到行人的衣裳。
萧湘问道:“既然这村子闭塞,阿婉姐姐为何会被……为何会嫁到此处?”
他略一思索,觉得原先村子里的小孩子们应当都不知晓阿婉为何离开,便没将真相直言道出,而是用了表面上的委婉说法。
谁知狗蛋不仅知晓真相,还对此习以为常,他理所当然地说道:“被她爹卖来的呗。这村里有人孬,他们村里的姑娘都不愿跟他,这人就花钱向别的村子买媳妇。”
裘弈问道:“知道这人孬,还让这人带走阿婉?”
狗蛋答道:“阿婉姐她爹急用钱,正好有人买,就卖了。”
“……”萧湘叹息。
他在修仙之前,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自然见过买卖儿女的父母。不过萧府不会亏待那些被卖来府邸里的仆役,卖身之人的衣食住行都要比曾经过苦日子时好。
若是一家人实在无衣无食,将孩儿卖入大户人家,为儿女谋个可以糊口的去处,自己也能因此免于冻馁而死,倒也不错。只是他们来后所见,田氏的劳作完全能够养活一家人,阿婉被卖,只是因为她父亲好赌。
三个小孩继续往山里走,掩路的草木愈见稀疏,直到最后成一片坦途,放眼望去,见山村房屋,坐落数十户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