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儿黑烟都没有,干净的不像个人。
第45章 悠悠往事
古玖国衣饰以黑色为上佳,因此有些身份的人都会着黑衣。
萧湘出自书香世家,爷爷是辞官归乡的朝臣,父亲是当地知名的大儒,他自小读书,自诩为读书人,也随长辈们着黑衣。
幼时,一日随父亲外出,他在路边买了两个包子,想带回家吃。在等候父亲从书肆中出来时,萧湘注意到街角有个小乞儿在盯着他瞧。
应该不是在瞧他。萧湘心想,对方应当是在看他手中的包子。
但他留意了一会儿,发现对方还真不是在看他手中的包子,而是在看他。对方眼中有些许惊奇,但面上没什么神情。
如今天气寒凉,这乞儿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细看身上还有伤,萧湘起了怜悯,上前去将自己买的包子递给对方。
对方看着递到跟前的包子,没有像其他乞丐一样伸手疯抢,反而抬眸,警惕地瞧了他一眼,似乎是不相信他会这么好心将包子给自己。
“你……不愿要么?”萧湘隔着纸袋摸了摸包子,站在风来的地方,帮这个小乞儿挡住些风,“还是热的,没有凉,吃罢,湘给你挡风。”
“……需要我帮你做什么?”那个小乞儿出声问道。
萧湘不解。
小乞儿见萧湘迟迟不答,又问:“不需要我为你做什么,为何还给我吃的?”
萧湘这下了解了。
“还是个有骨气的,不食残羹冷炙。”他将包子塞进乞儿手中,想了想,说道,“吃罢,有了力气,便来帮湘的父亲搬书。”
那乞儿问:“搬书?”
萧湘微微侧身,让出身后的书肆,解释道:“湘的父亲在里头选书。他每回来,都要买上许多书籍,这次只带了湘,不一定能将书尽数搬回去。”
那小乞儿闻言,眼中的警惕消失,立即吞吃了一个包子,将另一个包子塞在怀里揣着。
萧湘见状,问道:“为何不全吃了?”
小乞儿嘟囔道:“带回去给娘吃。”
“……”萧湘怔了一怔,眼中带上些欣赏,温声说道,“不仅有骨气,还有孝心。不过如今天凉,你将包子放在怀中,一会儿就要凉透了,还不好搬书,不如都吃了,将书搬完,湘再给你买两个,你带回去给母亲,如何?”
那乞儿双眼一亮,忙问:“真的?”
萧湘点点头,“君子一言……”
乞儿脸上浮现出茫然。
见状,萧湘改口,换了个通俗的说法:“湘不会失言。”
闻言,乞儿半信半疑地将另一个包子吃了。
在等萧父出来的空隙里,萧湘一边给裘二郎挡风,一边问:“湘的全名为萧湘。你姓甚名谁?”
“姓裘,娘叫我二郎。”裘二郎答道。
萧湘又问:“哪个求?”
“哪个裘?”裘二郎头一回知道字还有一音多形的,茫然了许久,只说道,“就是裘……姓裘。”
萧湘思索道:“你的姓,应当是常见的姓氏……求衣裘?”
裘二郎不知道,但他点头,随后起身,要离开。
不知为何,明明初次见面,可萧湘不信裘二郎会就这么离开,于是一边给裘二郎让路,一边询问道:“要去哪里?”
“去找水洗手。”裘二郎将沾有包子油汁水的右手摊给萧湘看,“要搬书。”
萧湘转头向书肆一看,有一个穿着一身黑的男人抱着一大摞书出来了,正是他父亲。给裘二郎找水洗手来不及了,他将腰间掖着的半湿手帕抽出来,放在裘二郎手中,“用这个擦擦罢,父亲出来了。”
裘二郎将手帕接过来,嗅到上面有香气,似花香,但他不知究竟是什么花的香气。
他忽然不想自己手上的汁水玷污了这方干净的帕子,但又急着给萧湘的父亲搬书,便将手先在自己身上擦了擦,擦尽汁水,又用手中那方手帕的湿处擦擦自己手心还有包子气味的地方,让花香将包子味盖住。
想要归还手帕时,萧湘已经离开,去帮父亲分担书籍了。裘二郎想了想,将手帕往自己怀中一揣,打算回头洗净了再还给萧湘,也上前去帮萧湘的父亲搬书。
他力气较同龄人要大上许多,能搬许多书——比萧湘搬得多,与萧父搬的数量相近。
将书送至萧府后,他记下此处如何来,正要离开,又被萧湘叫住。
“二郎。”
裘二郎回头,看向捧着几件衣物的萧湘。
“要给你再买两个包子,说好的。”萧湘将裘二郎招呼过来,“再换身衣裳罢,天冷了,你这身不能再穿。”
裘二郎上前来,看着萧湘手中厚实的白衣裳,问道:“还需要我做什么?”
萧湘已经习惯了此人对他人善意必定回报的性格,也没强行让人家接受自己的好意,况且这赠衣也算不得好意,这些衣服都旧了,萧家体面,不穿旧衣,往年的旧冬衣都收拾出来,马上要扔掉。
他觉得扔掉可惜,不如给那些衣不蔽体的人穿。
面前就正好有一个,与他身形相仿的男孩,不如将这些衣物赠予对方。
萧湘提议道:“湘从明日起便要去学堂读书了,正缺一个帮忙提书的人。你力气大,从明日起,一早便来门口帮湘背书箱,如何?”
裘二郎闻言,微微一怔,随后连忙点头说好。
萧湘让裘二郎在家换上衣裳,又将其他旧衣包好,让裘二郎带走,先前说好的两个包子,他也将买包子的钱给了对方。
在裘二郎换衣出来后,萧湘又注意到对方脸上的青紫淤痕,取了瓶治疗跌打损伤的药油给裘二郎,嘱咐对方回去记得涂在伤处。
裘二郎走后,在远处观察了许久的萧父走近,摸摸萧湘的脑袋,笑道:“昨日才给你讲了个他人行善的故事,今日你便要当一回善人,救助乞者?”
“寻常乞者,不会主动用劳力来回报施舍。”萧湘话落,微微皱了皱眉,摇头道,“这么说不妥当,他是靠自己赚来的吃食,非是湘的施舍。”
萧湘将遇到裘二郎后的事同父亲说了,萧父也同意这个心性好的孩子来给自家男儿背书。
“既如此,日后他帮你背一回书,你便给他两个铜板。他要侍奉母亲,冬日里没钱可不好过。”
“是,父亲。”
第二日,天还未亮,萧府的家仆推开大门,欲扫门前碎叶。门一开,便看见一个白衣男孩站在门边。
“你是……”
白衣男孩答道:“我来搬书箱。”
萧湘听到家仆的通报,披上外衣就出门来见,问:“这么早来?”
裘二郎道:“我不知你何时去,便早些来等着。”
“辛苦了。”
“应当的。”
自那日起,裘二郎每日天还未亮便在萧府门外等候,帮萧家的公子背书箱。这裘二郎没学过尊卑礼数,一不称萧湘为少爷公子,二不向萧湘行些主仆大礼,萧府的家仆们发现,自家少爷的脾气当真好,竟也不生气责怪。
小孩本就容易混熟,天也愈发寒冷了,裘二郎来得早,萧湘恐二郎站在门外久等染上风寒,便让裘二郎来屋中等他洗漱穿衣。
穿衣出来,萧湘见裘二郎一直盯着他摆在桌案上的黑白棋子,顺口介绍道:“那是围棋,要玩么?”
“围棋?”裘二郎问,“如何玩?”
天色还早,不急出门。萧湘便坐下来,教裘二郎围棋。
萧湘道:“执黑子者先落棋。二郎要执白子,还是黑子?”
裘二郎看看萧湘身上的黑衣,说道:“我执白子。”
萧湘又介绍道:“下围棋又称对弈、手谈,是文人常用的娱乐消遣。”
对弈。裘二郎垂眸,看着手上质地温润的白子,随后照着萧湘落子的方式,将指尖的白子落在棋盘上。
三局过后,萧湘沉默地看着自己被杀得满盘皆输的黑子,抬头问对面的裘二郎:“二郎当真是第一回手谈。”
裘二郎点点头。
“湘不信,再来。”萧湘将两拨棋子放回去,执子再落。
裘二郎看了看天色,提醒道:“该上学了。”
萧湘无奈收棋。
两人并肩走在去学堂的路上,天空突然开始落雪,裘二郎将书箱旁的油纸伞撑开,打在萧湘的头顶。
萧湘见裘二郎有半边身子在雪里,便向裘二郎身边靠了靠,好让对方也栖身伞下。
路上无聊,两人便闲聊起来。
“萧湘。”
“嗯?”
“你为何总是自称为‘湘’?”
“这个自称,于湘来说,含谦逊之意。父亲让湘平日行事谦逊些。”
“这样。”
“二郎要不要也……啊,二郎的名没法这么自称。”
“还有其他自称么?”
“吾,愚,在下,鄙人。”
“吾……到了。”
裘二郎将萧湘和书箱都送进学堂,便告辞回家。
母亲从昨日起便没再吃饭,一直睡着,怎么也叫不醒。
裘二郎一开始只当母亲是太累了,毕竟如今天寒,他也只想缩在被子里睡觉。
可一日过去,两日过去,三日过去……母亲已经三日未进米水。裘二郎伸手摸摸母亲的脸颊,冷若冰霜。
他钻进被窝,将母亲抱住,用体温给母亲取暖。
这世上有些天才,在某一道上堪称天骄奇才,却在一些常人皆知皆会的事上钝笨不堪。
第四日,裘二郎又去帮萧湘背书箱,路遇他人处理门外的冻死骨,那时才恍然醒悟过来,母亲并非是在沉睡,而是早已死去。
将萧湘送至学堂,他返回住处,用草席和被褥将母亲卷了,埋在庙后的乱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