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元瞥了她一眼,大约是嫌弃对方的愚钝。他略作思忖,拧着眉头补充了几句。
“人性自然而然,无对无错。暴力也好,诅咒也罢,只要诉诸行动,就是将对方进一步拉进你的世界,只要做好承担随之而来的罪孽因果的准备即可。若要完全放下,就必须将无用之物彻底清除。”
红裙姑娘彻底懵了,哆嗦着重复道:“诅咒?罪孽因果?”
不知为何,眼前这位漂亮的小哥哥明明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他周身散发出的气质却自带一种玄玄奥奥的神秘色彩。
墨观至在一旁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两声。
巫元猛然醒神,颇为懊恼地鼓了鼓脸颊,没好气地乜了那红裙姑娘一眼,大约是在责怪对方为何要拦下他们发表这么一通言论,险些将他内心深处的“封建迷信”都暴露无遗。
巫元眼珠子滴溜一动,忽地问道:“你知道量子力学吗?”
红裙姑娘被漂亮小哥哥这么眉飞色舞地一瞪,脑袋空白一片,只能怔怔点头,迷糊道:“我知道啊。”
谁知巫元听罢,见完全对不上“参考答案”,一时无言以对,脸色的愠色更加明显。
墨观至强忍住笑意,伸手拍了拍巫元的胳膊,轻声劝道:“算了,我们走吧。”
巫元重重吐出一口气,丢下一句“总之你们少搞些封建迷信,玄学之道都是不存在的”。他话音未落,不等红裙姑娘反驳自己根本就没想深入迷信话题,只见巫元腾空而起,像一片落叶乘坐清风,轻巧得没有发出丝毫动静。他犹如一只猫似的凌空翻身,足尖轻踏路边的梧桐树干,下一瞬,整个人便落在围观的某个男人面前。
男人瞠目结舌,手中的动作像是被定格般僵硬。
巫元伸手,像钳子一般紧紧箍住他的肩膀,轻轻一捏。
那男人霎时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抽搐着倒地,从怀中滚落出一个红色的钱包。
“啊!是我的钱包和卡!”
近旁有一姑娘失声尖叫,高举着自己的背包就冲了上去。
沉重的背包五金件哐当砸在倒地男人的脑袋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动静。
围观群众登时哗然,这才意识到刚才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漂亮小哥吸引了,有偷儿伺机下手。他们后怕起来,纷纷捂住自己的包后退了几步。
人群挪动,巫元身边瞬间空出不少。周围有不少扛着同样专业的设备的人顺势围了上来。他们便是所谓的街头摄影师。街拍是近几年盛行的街头文化,原本是展示风土人情的一种方式,却因多数半路出家的街头摄影师法律意识薄弱而产生隐患。墨观至曾听过不少因此产生纠纷的案例。
除此之外,不少围观群众同样被巫元适才的小露一手惊得目瞪口呆,站在外围也掏出手机调取拍摄模式,对准巫元的脸就是一顿猛拍。
墨观至果断拒绝红裙姑娘下意识的挽留,带着巫元闪身拐入一条小路,迅速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他一边疾走,一边解下还带着体温的羊绒围巾,一把绕在巫元的脖子上,麻利地在正面打了一个大结,正好能遮盖巫元的下半张脸,——瞬间减弱了不少由那张脸带来的强烈存在感。
巫元伸手,好奇地摸了摸柔软的围巾。
香香的、暖暖的,是他从未接触过的手感。
墨观至原以为从小路走会绕一些路,但也更僻静些。不料,没走几步,前方嘈杂声渐起,路面越来越窄,原本就不宽裕的车道被一辆又一辆临时停车的私家车挤占得满满当当。
路边站着不少人,三三两两,手里或是搂着儿童款的外套,或是拎着零食、水壶等物。他们共同面朝一个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墨观至心中一动,就听见耳畔传来极其熟悉的响亮的铃声。
巫元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目光直直扫向声源处。
原来附近是一座小学。
随着下课铃响,校门口打开,像变戏法似的呼啦啦倾倒出一群小学生。他们身着绿色校服,绿油油的一大片,各个鲜活稚气,活像一颗颗还没发起来的小豆芽。
有些小豆芽排着齐整的队伍,跟在写有班级等信息的引导牌后头,秩序井然地鱼贯而出。有些小豆芽则不管不顾地蜂拥涌向家长,往往人还未靠近,小豆芽变成小鸭子,嘴里已经叽叽喳喳地喊了起来。也有少数较大的豆芽,背着书包结伴往外走去,大约是附近人家的孩子。
校门口站着一位精壮的中年校警。他眼神犀利,不断在人群中扫来扫去,尤其关注那些与家长群体格格不入的成年男性。很快地,他的目光锁定墨观至和巫元两人。
这两人实在是太突出了。个头高挑修长,容貌耀眼夺目,光是往人群里一站,便能展示出鹤立鸡群的效果,令人很难忽略。
不过好看的人大抵都是有些特权的,中年校警心里虽有疑惑,但见这两年轻人长得实在不像是作奸犯科或穷凶极恶的歹徒,目光只在两人脸上多停留了片刻,很快便转移了注意力。
随着小豆芽们的一窝蜂加入,道路愈发不好走,墨观至和巫元不得不停下来,侧身避让人群。
墨观至奇怪道:“今天不是周六么,怎么周六也上课?小学生也这么卷了。”
“什么卷?”
巫元没听清,下意识地将墨观至的话划入到自己熟悉的领域。
“小孩子也可以做成卷饼吗?”
他微微瞪大眼睛,很是诧异地看着墨观至。
墨观至比他还要惊讶,片刻后哑然失笑。
第48章 星星
048.
“嗯……小孩子能不能做成卷饼我不知道, ”墨观至故意道,“但我知道不可以当众发表小妖怪言论,小心被家长们听见举报去抓你。”
巫元的眼睛瞪得更大, 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将自己的脸在围巾里埋得更深。他眼球飞快转动, 极为警觉地观察四周, 生怕有哪位群众突然暴起而攻击他。然而并没有出现这样“见义勇为”的家长,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家孩子身上。
巫元和墨观至就像是误入他人镜头的两个闲人。
这两位闲人说说笑笑, 施然缓行,往人群尽头走去。
迎面而来一个背着厚重红书包的小男孩。他脑袋耷拉, 看着没什么精神, 路过两人时,身体不自然地歪了歪,不小心撞上墨观至的胳膊。男孩被吓了一跳, 没有停下脚步, 反而像是害怕被揪住错处,扭头小跑起来, 匆匆消失在小巷的另一头。
这只是一件极小的插曲, 无足轻重, 巫元和墨观两人都不曾放在心上, 自然也不曾留意到那男孩眉眼间浓浓的郁色和略显营养不良的瘦削身形。
小六生乌梓星同样没有留意到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两个大人, 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他的红书包上印有咸鱼侠的漫画形象,——这是两年前咸鱼侠动画开播时, 曾经火爆一时的周边产品。红书包上一个圆珠笔印记都没有, 看着就像崭新出厂的一样,看得出来书包主人原本极为爱惜。只是此时,书包内随意塞满各种书本作业, 鼓鼓囊囊,就连外壳的咸鱼侠图案都被撑得歪七扭八,几乎快要看不出原形。
转过巷子口,乌梓星放慢脚步。小小年纪,眉头已拧成解不开的川字。他拖拖拉拉地往目的地走去,橡胶鞋底在青砖石路面擦出几道浅浅的白印,脚步和他的书包一样沉重。
圣诞前夕正好是周六,街头热闹非常,挂满金色圆球的绿色圣诞树摆了整整一条街。周六预示着假期,预示着漫长周末的开始,可以不用去学校,原本是乌梓星一周中最喜欢的日子。他总是满心期待周末的降临,为此,他甘愿忍受前五天上下学的痛苦。
然而今年下半年,乌梓星所在的学校突然决定每周六增加半天上课时间。原则上这半天并不进行正常授课,美曰其名为学生提供一个答疑解惑、自习完成作业,以及参与课外活动的机会。
能让孩子额外多上半天“课”,家长纷纷表示赞同,只有周六仍被迫早起上班上学的老师和学生不满。没想到,一零后们小学还未毕业就率先步入“996”。
小学生们自是苦不堪言。乌梓星尤为深恶痛绝。他其实并不像自己的同学那样讨厌上课和做作业,他只是单纯害怕上学。狭小的巷子,阴暗的角落,充斥着恶臭的垃圾堆……每天独自回家的经历都宛若噩梦。不管他怎么变换上下学的路径,总能被那一群秃鹫找到。——秃鹫团是英雄咸鱼侠的一生死敌。乌梓星在动物世界节目里见过真实世界的秃鹫。这种极为丑陋的鸟,它们佝偻着身体盘旋在低空,等着猎物一点一点咽气,比漫画里的形象还要可怖三分,吓得乌梓星整夜睡不着觉。
后来,那群恶霸出现了,噩梦照进现实。他们拥有敏锐的嗅觉,仿佛闻着味道就能锁定乌梓星的行踪,不把他身上的每一寸肉都叼一遍誓不罢休。
乌梓星曾求助过、哭诉过,甚至动过报警的念头,换来的却只有大人们的不解和不以为意。
——什么暴力、霸凌,我看你八成就是想偷懒,故意找借口不好好上学!
这是乌梓星的父亲知道儿子被人堵在上下学的路上后的唯一评价。此后,他再也没回应过老师的电话,也再没出席过乌梓星的家长会。
他们并不在乎。
大人都是不在乎的吧。奶奶说过,大人有太多需要操心的事情,很难对每一件小事都上心。
只是乌梓星知道,有些大人是在乎的。他们爱着自己的孩子,就像课本上说的那样。他们会对发生在孩子身上的每一件小事都牵挂不已。就像他结交的那位笔友一样,有无数同龄人生活在美满的家庭里。
想到生生,乌梓星轻声叹气。他已经很久没去钟楼摸信了,他不敢在秃鹫们面前暴露自己的秘密基地。不知生生过得还好吗?应该是很好的吧。
世界上能获得幸福的小孩那么多,为什么就不能多自己一个呢?
也许,只是因为我是没有家的人。
乌梓星这样想着。
他想起父母离婚前,一家三口挤在五十平米不到的老破小房子里,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摔摔打打,家里找不出一整套完整无缺的碗碟。每到新闻联播结束的时间点,楼道里就站满了劝架并看戏的大人。
他们探头探脑,目露精光,满脸兴味盎然,同样长得很像饥饿的秃鹫。
三年前,父母顶着一脸淤青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乌梓星从父母的孩子变成父亲的孩子。
离婚后,父亲火速和同单位的一位阿姨再组家庭,住上了三室三厅的大房子,还生下一个小妹妹。母亲也在次年夏天嫁去外地,据说有了别墅。
乌梓星从来没有见过别墅。在他的想象中,别墅大概就是极大的房子,里头住着的每个人,哪怕只是小孩,也能拥有独属于自己的房间,拥有一扇除了自己别人都不能擅自闯入的门。门里头是一方小天地,安全、封闭、无人问津。
奶奶告诉乌梓星,等他长大了,考上好学校,毕业后找到工作,挣了钱,他就能过上梦想中的生活。
那样温柔安慰他的奶奶,那个拿着晾衣杆颤颤巍巍帮乌梓星揍跑小混混的老人,却永远留在了上一个冬天,留在了冰冷的病床上。
乌梓星跟着父亲前往火葬场,送了老人最后一程。
殡仪馆的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气息,仿佛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
乌梓星跟着懵懵懂懂地磕了一个头,送别生命中最后一位在意他的亲人。
父亲没有带他回家,回那个有着阿姨和小妹妹的大房子。乌梓星被独自留在奶奶的小房子里。那里到处都是奶奶生活过的痕迹,就像她从未离开。乌梓星并不讨厌。
唯一难过的是,上下学的时光变得越来越难熬。
没有亲人看护的孩子会成为秃鹫们最喜爱的目标。
带头的是乌梓星的同班同学,后来又有辍学的社会青年加入。他本就不多的生活费被一抢而空。父亲不肯相信“拙劣的谎言”,一见到乌梓星的脸就骂骂咧咧,一块钱都不肯多给。他常常饿到眼冒金星,浑身上下连同骨头都痛得发抖。
自那时起,乌梓星只能学着社区里的拾荒老人,翻拣垃圾箱以勉强度日,成为这座城中一个有家可回的流浪儿。
放学后,一边看着咸鱼侠的新剧情,一边等着奶奶端上热乎乎的饭菜的美好时光一去不复返。有时候,乌梓星甚至怀疑,那样轻松温馨的日子从未真实存在过。
果然,这个世界是属于秃鹫的,而咸鱼侠是虚假的,——他只不过是漫画里的角色,是用铅笔勾勒出来的、随时可以被擦拭的平面线条而已。
越靠近奶奶家所在的路口,乌梓星的脚步越沉重,前行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到最后,他几乎是趿拉着脚步一点一点在挪动。
这条狭长的巷道是老城区的历史遗留产物,因设计问题,巷道阴冷潮湿,围墙霉迹斑斑,从来不曾嗅见过阳光。腐败糜烂的生活垃圾在无人在意的角落缓慢发酵着,不时传来虫鼠窸窸窣窣的响动。
从这里转过巷子口,其实很快就可以走上一条光明的大路。
是乌梓星从来不曾成功过的逃跑路线。
乌梓星听见身后传来好几个凌乱的脚步声,不怀好意的嗤笑声,夹杂着陌生的呼吸声。
越来越近。
他在心中默数着气息的数量,暗自祈祷之后能少挨几拳。
越来越近!
书包带传来极其熟悉的力道,乌梓星惯性地被带着往后踉跄好几步,跌坐在地。拳头袭来时,他心头涌起的并非是害怕,反而是尘埃再次落地的诡异心安感。
也许再挨过这一顿,他就能鼓起勇气一了百了了吧。
乌梓星年纪尚小,还不太清楚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死亡就是坟头上空翻涌的滚滚浓烟吗?还是会像严冬,比他经历过的最寒冷的冬日还要令人难以忍受。一瞬的死亡会比被秃鹫日日夜夜盯着还可怕吗?
对于死后或许存在的那个未知世界,他打从心底畏惧害怕。
只是一想到,那个世界里存在着温柔慈爱的奶奶,不再被病痛折磨,她可能就在那个世界等着他,乌梓星便觉得令人战栗的恐惧并不是不能忍受的。
在这个被秃鹫统治的真实世界里,乌梓星唯一放不下的,反而是素未谋面的笔友。如果可能,乌梓星很想见生生一面。他身无长物,但可以将自己认真搜集了许久的半套咸鱼侠贴纸统统送给朋友。生生比他还要喜欢咸鱼侠,也许早就集齐了一整套贴纸,也许并不在意他仅有的毫不起眼的礼物,但乌梓星还是想把自己最珍视的东西赠送给最珍视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