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拥抱,和马上同骑、榻上同眠那两次不一样,这是一个最常见也最正式的拥抱。感受到自己腰后那只手的温和力道,段无思有一瞬间想就这么一直抱下去。
然而,不知道过了多久,洛飞羽先开了口。
毫无征兆地,他说了一句信息量极大的话。
***
洛飞羽其实犹豫过要不要说,犹豫过是否要在这个时候试探段无思。
但当下的发现与往常不甚明晰的所有想法联系到一起,他竟有些忍不住。
不想等。
洛飞羽轻轻摸了摸埋在自己肩窝的那颗脑袋,片刻后指尖向下滑落些许,掠过耳廓点在鬓角,又停住了。
段无思依旧低着头,手上抱得很紧,呼吸略微急促,似乎还沉浸在这个拥抱之中。
洛飞羽又不太想打破这个场景了。
他看着段无思发顶,再看看自己手边那只还没发红的耳朵,心道那就等段无思耳朵开始变红的时候问。
问什么?这要从他方才发现的端倪说起。
这一世,洛飞羽很早就发现,段无思的隐匿能力并非他这个年龄该有的水平,不过这一点尚能被归结到障的影响上。
但他之前一直没看过段无思正经出手。
静远山庄那次,由小乞儿生成的障还没来得及造成什么伤亡,是比较稚嫩的障;在颂今观的时候,段无思对观主出手是在宫观内,而后来的饲蛇者是他和段无思一起解决的。
这些其实都看不出他的真正水平,因为双方本就有压倒性的差距,是注定碾压对手的战斗,分出结果只在瞬息之间。
所以,今日之前,段无思还没真正在他面前用过剑。
直到今天,段无思把折春飞过来的那一下。
不需要任何反应时间,洛飞羽认出了其中的剑意。
那一剑的剑意和段无思的原本风格很不一样,那不是这个时间点段无思该会的东西。
前世,五年后,临州正逢英雄宴。洛飞羽从来只在台下观战,段无思倒是几乎天天有架要打。有时候是他主动,或为切磋或为点到为止地清算,毕竟来英雄宴的人里有不少早年对他落井下石、暗中议论过。但更多的,是旁人听了他早年轶事和乱七八糟的传闻,主动要来挑战。
那时的段无思已经很厉害了,距离稳坐武林第一却还还有些距离。在某一日的车轮战后,有人示弱非要求教,说得恭敬礼貌,真打起来却忽然爆发,招招致命往要害处刺。
他故意如此,段无思更不可能留情面,只是对方过于疯狂,竟是想以伤换伤以命换命——他自然是换不了的,晴天白云之下,众目睽睽之上,来回七招,他的头就差点被段无思割下来。
但差了一点,因为洛飞羽出手了。
两枚茶盅“嗖”地冲了出去,周围人连残影都没看见,只听两道声音,一声脆一声闷同时响起,段无思险险收剑,对面人无声倒下,七窍喷血。
一枚茶盅擦着折春剑刃过去,另一枚则击在那人身上,明明只撞击了身体的一个位置,却因为气劲极强极妙,将他的经脉震伤了。
看热闹的纷纷围上来,最前面还有几个是英雄宴的发起人。
其中一人道:
“擂台之事,若无特殊情况,不许插手,这是往年无人打破的规矩。惊羽君你——”
洛飞羽道:“既是一般,便有特殊情况。这人本来要死,现在却还活着。”
最先诘问的人不说话了,围观人群里却有武痴不满,又喊:“生死有命,切磋本就是两人之间的事,再怎么也不该插手!”
他道:“你不如问问二位是否觉得多余。”
倒在地上的人被扶了起来,满脸糊血模样凄惨,还在那费劲地点头:
“多谢惊羽君救命之恩。”
段无思则看了看他,淡淡道:“不多余。”
武痴气了个倒仰,拂袖而去,走时尚且愤愤:“哼,一群相互偏帮的家伙!”
当事人既然都这样认为,其余人便说不了什么,渐渐散了。
后来他们一起回到客栈,段无思又在私下问:
“为什么出手?他想杀我。”
“那人是中原宗门的内门弟子,照你方才那架势,真把他脑袋削下来,恐怕又要被人嚼舌根了。”洛飞羽当时也颇有耐心,解释道,“我可没帮他,那人表面只是经脉受伤,实则过不了多久就要经脉尽断,到时候迟早要死。”
“那你方才在擂台上还说……”
“自然是骗其他人的。”
段无思抿了抿唇,有些不甘:“还是我不够周全。明明是我的事,最后又让你出手了……我实在亏欠你太多。”
洛飞羽并不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我救的人多,不救这一个又有什么关系?大家心里其实都有一杆秤,他们是知道谁理亏的。可你若在英雄宴擂台上将他的脑袋割下来,场面会很难看,对那些自诩正义之士的冲击力很大,他们最容易被煽动了……尽量不要再被这些人缠上。”
段无思早年一直被追杀,有关他的负面消息数不胜数,近年好不容易消停了些,洛飞羽担心对方之前的处境卷土重来。
听段无思说到“周全”,他摇了摇头,微微勾唇:“用剑是件极致的事,我看段兄如此纯粹,还觉得这样的人世间只有一个,可得好好稀罕呢。其实也不必多想,来日方长,大不了你只管极致,我帮你周全。”
段无思定定看了他许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却在之后整整三天没出过门。
三日之后再上擂台,段无思的剑意便发生了些微变化。
旁人或许看不出来,洛飞羽却能觉出那点细微的区别。因为他对段无思的风格过于了解,因为他也曾是江湖第一流的剑客。
在那种冰冷混沌、攻击性强到有些凶戾的剑意之上,多了一分生生不息游刃有余的轻巧,更随意、更神秘莫测,让人看不透他下一步的要做什么,是会一往无前地攻向对手,还是举重若轻地虚晃一招。
不再是深不见底的绝对黑暗,还多了在生死之间灵活切换的能力。
这一世,段无思将折春飞过来的那一刻,洛飞羽同样感受到了这样的剑意。
他心中蓦地升起一个可能。
这个可能瞬间扩大,铺满心脏的每一处,同时更多的过往片段也浮现于脑海。
静远山庄,段无思说“没能留住”的那位朋友。
第二份残篇,段无思和算命老道说的“为一个人”。
这一世,段无思明明年纪更轻,却被障侵蚀得更严重。
还有段无思这一世对他过分的亲近和在意……
难怪有些事他之前想不通,原来是方向反了。
有了正确的方向,梳理事情因果便容易得多。
洛飞羽闭了闭眼,压下已经澎湃的心绪,直到他感觉到自己手边的耳朵开始发热。
这时候,怀中人的呼吸也完完全全恢复正常了,只是不知正在想些什么。
他看着仍然没动、仿佛赖在自己身上一样的人,忽然漫不经心地开口,语气随意自然:
“段兄。”
“嗯……?”
段无思微微抬了抬头,又没完全抬起来,他这个动作其实相当于在洛飞羽颈侧蹭了两下,随后懒洋洋窝回原位。
看着放松且毫无防备。
但下一秒,他整个人忽然站直了,彻底抬头和洛飞羽对视。
洛飞羽:“你——”
段无思:“你——”
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收声,洛飞羽眼里多了几分无奈。
他松了手上搂着人的力道,却被段无思抱得更紧,他听见对方语气警惕地问:
“你做什么?”
洛飞羽失笑,又抱了回去。
“本来准备正式谈谈,想正襟危坐些,你不愿,便算了。”
段无思噤声了。
他似乎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时不时抬眼瞄一下洛飞羽,又很快收回视线,脸和耳朵倒是照红不误。
洛飞羽忍不住摸了摸他发顶,轻轻呼出口气。
本以为前世只是前世,却发现故人原来一直就在身边。
怎么今天才发现呢?
生死换重逢,心事与东风。剑刃拂清霜,点雪下枝头。
千里明月不如今,是该好好叙一段话了。
第38章
夜逐渐深了, 附着在建筑上的黑气慢慢散去,所有响动早已被它带回暗夜之中,除了洛飞羽和段无思, 没人知道这里方才发生了什么。
空气依旧保持安静,屋子里面落针可闻,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气氛影响, 二人将说话声压得有些低,几乎是在耳语。
是段无思先开的口, 开口之前,他神色几经变化, 恍惚、惊诧、欣喜、茫然……各种反应全都过了一遍。这也是洛飞羽第一次见他流露出这样鲜明浓烈的情绪,心底有些讶异, 又有点心疼。
没想到段无思红着耳朵跟他贴了一会,先道:“我之前一直呆在这里, 是方才那个人想来暗杀我,反而被我杀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洛飞羽微微颔首,并未戳破他表面强装的镇静。
就算没有前世,只看这一世, 段无思也没必要和他说这一句话,因为他当然会认为是对方先下的死手,后者怎样应对都不为过。
段无思心里也一定明白这点, 却还是和他说了这句话。
不过,是不知道如何开口也好,还是觉得之前某些相处有些羞耻也罢,都没关系,可以慢慢说。
洛飞羽顺着他的话往下讲:“嗯,那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么?”
这话听着简单, 段无思却清楚他的言下之意。
倘若自己只是这一世的自己,不必说,肯定不知道那萍水相逢的普通青年为何要在见面的第一天来暗杀,他们之前分明毫无瓜葛。
但他是重生的,所以洛飞羽会问他知不知道。
段无思当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