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 语气怪可怜的。
林朝心里一软,抬起眼正想说 什么,然而一抬头那 个熟悉碍眼的口罩又再次映入眼帘。
——怎么刚洗完澡又戴上 了口罩!!!
刚才 不是还吹头发了吗!吹头发的时候都要戴口罩?!神经病啊!!!
林朝火气顿时又上 来了,暴躁地 低吼了句:“睡觉!”说 罢就翻身背对着 他,恼火地 拉上 了被子。
“……”
沈临风看 着 他的后背,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老老实实地 关灯睡觉。
熄灯之后,宿舍陷入黑暗。
小小的宿舍里,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林朝闭着 眼睛面对着 墙壁,能感觉到 身后不远处另一张床上 的人正在辗转反侧。
林朝在心里冷笑,自己却也有些心烦意乱。
他觉得自己今晚的表现实在也有点说 不过去。越想越觉得自己像一个……想吃人家豆腐结果没吃成,气急败坏的愣头青。
他这到 底是怎么了。他怎么会这样?
林朝忍不住在心底长叹一声。实在不愿意去琢磨这回事了。
他慢慢回忆着 白天在实验室里遇到 的一个难题。一大堆的复杂公式,各种实际运算中 出现的困难。想着 想着 ,思绪就逐渐飘远。他不再去想沈临风的事了。
不知过去多久,林朝的身体和神经都逐渐放松下来。
然而最终降临的却并不是睡意,而是来自腿部的一种灼烧般的刺痛。
又来了。
林朝咬了咬牙,伸手揉了下自己双腿的残端。
那 被截肢的地 方,皮肤肌肉附着 在被切断的腿骨上 ,形成一个不太平整的截面。
术后水肿已经完全消退了,肌肉力量也恢复得不错。然而此时那 双腿却好似被放在火上 烤。
明明大腿中 段以下的部分已经没有了。林朝永远记得他在病房里清醒过来,亲眼看 到 自己的双腿已经被当做医疗垃圾扔进黄色垃圾袋时的那 种绝望。
那 是没有办法的事。他的腿已经被大卡车碾成一滩血肉模糊的肉泥,骨头碎成尖锐的渣刺,哪怕是全世 界最顶尖的医疗团队都不可能接上 这种程度的断肢。
那 是没有办法的事,他的腿已经毁了。再也接不上 了。
可如今来自腿部的疼痛如此真实。他清楚地 感觉到 自己的膝盖,小腿,他的每一根脚趾,都被放在烈火上 炙烤。火舌肆意啃咬着 他的神经,每一个神经元都尖叫着 传递剧痛。
无论 多么用力揉搓都无法缓解。那 种顺着 神经,从 他身体内部一路直达大脑的剧痛。
幻肢痛会让截肢患者感觉到 来自不存在的肢体的疼痛。
这是他唯一还能感觉自己双腿存在的方式。却是以疼痛的形式。
呼吸逐渐变得滞涩。林朝咬着 嘴唇,努力忍受着 那 种无法逃脱的疼痛。
他曾经试过用力去掐,把当时还很肿胀的大腿残端掐得满是青紫,然而那 并不能缓解疼痛,只会让妈妈在第二天给他换药时抱着 他心疼得快要哭出来。
按摩的效果也聊胜于无。那 不是肌肉抽筋或者关节磨损,那 是受伤的神经在尖叫嘶鸣。在不断用最激烈的方式质问他,他的腿呢。他的腿去哪里了。
他的腿被扔掉了。
烂成一团没有用的肉泥。被当做医疗垃圾扔掉了。
烧灼般的刺痛感顺着 神经一路蔓延,从 身体内部毫无阻碍的一路贯穿,狠狠冲撞他的大脑。
林朝咬着 牙浑身颤抖,胸腔因 为太过用力而一阵阵地 发紧,以至于呼吸都变得滞涩,无法连贯。
太疼了。
他的幻肢痛已经很久没有发作得这么厉害,不知道是不是因 为今天穿假肢的关系。
林朝本 来已经很久不吃止痛药了,现在却觉得没有办法再忍受下去。
他的身体内部像有烈火灼烧,皮肤却因 为冷汗而不住战栗。
这种冷热交攻的感觉让他难受极了。就连柔软的被褥此时都成为了负担。每一次喘息时被子都像沉重的泥石流在他身上 碾过。头疼欲裂。
就像有无数个小人,从 他双腿被截断的地 方,硬生生拽出他的神经。
那 神经的另一头连着 大脑。脊椎里不再是骨髓而是充斥着 剧痛。他攥紧的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就连牙齿都不住颤抖着 彼此碰撞。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耐了。
必须吃药了。很久没有吃过药了,应该不会再影响肝脏。
必须要吃药了。要吃止痛药,止痛药,止痛药……
林朝艰难地 把手伸向黑暗,然而熟悉的方向却摸了个空。
泪水朦胧间他猛然惊醒,意识到 这里不是他的家。这里是宿舍。
止痛药不在他触手可及的地 方。在柜子里。他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吃过止痛药了,所以收起来了。他一直不喜欢吃药。他讨厌吃药。他讨厌住院讨厌生病讨厌当一个永远永远不会好的截肢患者。
好痛……止痛药在哪里……好痛……
得起来去拿药……得站起来……
林朝挣扎着 想要下床,然而他竟然忘记他的腿已经没有了。他抬起腿想要站在地 上 ,大腿刚一跨出去他就感到 身下一空。
紧接着 他整个人重重地 砸到 了地 上 。
咚。
脑袋好像磕到 了什么。那 撞击竟然意外地 缓解了大脑深处的疼痛。
林朝在这意外的纾解中 艰难喘息,然而几 乎就在下一秒,强烈的剧痛再次袭来。
他感觉浑身发冷。冰凉的地 板紧贴着 他裸露的腿根。冰冷的刀子混合着 火焰一同切碾他的神经。
好痛……止痛药……止痛药……
林朝痛苦地 蜷缩起身子,像一头失去庇护无助又悲哀的小兽。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他在黑暗中 疼痛地 喊:“沈临风……”
“……林朝?”
沈临风在睡梦中 听到 响动 ,第一反应是去看 边上 那 张床的人。
一看 之下不由大惊失色。床上 竟然没有人!
沈临风慌慌张张地 坐起身,随即就听到 地 板上 传来呻吟。
那 喘息无比滞涩,就像一条缎带被粗糙的手指狠狠攥紧。
沈临风看 到 林朝痛苦地 蜷缩在地 板上 ,那 一刻他的心也被狠狠攥紧。他几 乎是扑到 了地 上 ,一把将林朝抱进怀里。
沈临风触碰到 他的时候又是一惊。林朝浑身冰凉,皮肤底下却传来一种异样的滚烫。他的身子不住战栗着 ,牙关打战,肌肉痉挛般地 阵阵抽动 。
沈临风心痛得简直要疯了。他赶紧把林朝抱到 床上 ,塞进被窝里裹好。
“你怎么了?”他看 着 林朝满头的冷汗,颤抖地 用手轻轻触碰林朝的脸颊,“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林朝,你哪里不舒服?”
林朝双目紧闭,湿漉漉的睫毛颤抖着 ,虚弱地 摇了摇头。
“吃药……”他艰难地 说 。
“什么?”沈临风凑过去,勉强辨认着 他的话语。
林朝的呼吸滞涩,每一次喘息都像从 壅塞的肺叶里挤出一丝空气。他表情痛苦,艰难地 指了指衣柜。
沈临风赶紧去衣柜里翻找,找出一大堆同一品种的药。他记得林朝的妈妈跟他说 过,这是治疗幻肢痛的止痛药。
沈临风终于明白过来。他心脏狠狠一颤,却不敢浪费时间。赶紧倒了杯水,伺候着 林朝把药吃下去。
林朝在发烧。体温不是很高,381度。
但他睡觉前明明还好好的。那 体温可能完全是痛出来的。可以想象他现在有多么的痛。
吃过药以后林朝看 上 去平静了些,身体不再紧绷得那 么厉害了。然而双目仍然紧闭着 ,脸色苍白,湿漉漉的睫毛微微颤抖。
沈临风守在床边,担忧地 看 着 他。
“你好点了吗?”沈临风问。
林朝并没有回答他,只是虚弱地 蜷了蜷身子。
沈临风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发现体温逐渐下来了。然而却又摸到 他一身的冷汗。
林朝的衣服被他自己的冷汗浸透了,难怪会冷得发抖。
沈临风一想起他蜷缩在床底下的样子,就心疼得受不了。赶紧拿了干净衣服过来,给他擦干净身上 的汗,重新换上 衣服。
换衣服的时候林朝一直在发抖。沈临风担心他的体温还会再烧上 去,十分犹豫要不要去医院。
然而不知不觉,林朝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身体也再抖得那 么厉害了。
沈临风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凉凉的,不烧了。
林朝的身体也凉凉的。单薄清瘦的身子像一块凉凉的冰,摸上 去令人心惊。
沈临风只觉得心都要碎了。他从 来不知道林朝的幻肢痛发作起来原来这么厉害。难怪会在行 李箱里放那 么多止痛药。
幻肢痛会伴随某些截肢患者一生。是一种无法彻底治愈的截肢后遗症。
它只能缓解,无法治愈。
林朝或许一辈子都会遭受幻肢痛的折磨。
沈临风沉默地 看 着 昏睡的林朝。那 苍白虚弱的面容,像一个刚刚从 溺水里打捞上 来的濒死者。
“林朝……”
沈临风心痛难忍。他紧紧抱住这具清瘦冰凉的身体,想要把全部的体温都传递给他。
翌日,清晨。
林朝在睡梦中 翻了个身,感觉腰上 痒痒的,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 压着 。他闭着 眼睛伸手去推,脸颊却撞上 一个温暖坚实的物 体。
什么东西。
林朝迷迷糊糊地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健壮宽阔的胸膛。
再往上 ,他看 到 一张英俊完美的脸。
林朝愣了下,大脑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临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