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敏道,“门第有什么打紧?”
皇帝的话听着随意,但其实已经断了李谢王赵四姓和三疆郡守的指望。赵仲德出身河间赵氏,不能不为自家说话,“自太祖起相王皆出名门——”
“什么名门?”姜敏打断,“天下门第有尊贵于朕吗?朕抬举便是名门,朕不抬举——”说着极轻地笑一声,“兹事体大,门第无需顾虑,务必广选。”
“是。”
“赵相陪朕用膳吧。”
“是。”
姜敏说着往里走。徐萃早在二人说事时便避在一旁,此时才跟上来,“今日天冷,陛下乏了,奴婢命厨下安排一品炊锅和五品热菜,泠台观雨最是一绝,不如摆在泠台?”
“朕另有事——回凤台。”姜敏仍同赵仲德说闲话,“眼下西北未平,废帝余党亦未肃清——遴选的事朕着实没什么心肠——冷落许久,赵相勿怪。”
“臣知道。”赵仲德谨慎道,“辅政院职责重大,若无宰辅坐镇——任由三司各行其事,万一生出嫌隙,倒辜负陛下苦心。”
“赵相虑得是。”姜敏便命徐萃,“去,让赵举把拟的名册即刻送呈御览。”又道,“赵相与朕一同看看。”
“是。”徐萃安排了,又排布了吃食走回来。皇帝还在同赵仲德说话,“许凛竟求到赵相跟前?”
“可不是?”赵仲德含笑道,“那厮自作聪明耍心思惹陛下恼怒,不得寻门路求情吗?”话锋一转道,“许凛是燕王府旧人,跟随陛下多年,陛下便不看旧情,今日看着老臣,饶他一回吧。”
“昨夜落雨不就命他回去了,还饶什么?”
“陛下若肯理他,便叫他冒雨跪一夜也是愿意——陛下晾着他,比打他板子还叫他难受。”
姜敏道,“改日吧——朕今日懒怠见他。”
赵仲德不好再劝。
徐萃引侍人一样一样送膳入内——当间一只铜锅,锅子里汤汁如雪,各样食材咕嘟咕嘟煮得热闹,六品炭炉温着的热菜依序摆上来。
君臣二人分上下手坐了,各自拾箸吃饭,皇家用膳讲究食不言,殿内静悄悄的,偶尔一两下杯碟碰撞的碎响。徐萃忽一时走进来,“陛下。”却不说话。
姜敏侧首,“怎么?”
“……吏部来人。”
姜敏心中一动,放下箸,“让他进来。”
区区一个吏部来人徐萃居然打断皇帝用膳,而皇帝居然并不恼怒——赵仲德稍觉异样,便也停箸。徐萃走去打帘子,光影晃动间,一个人携着遍身雨幕湿寒入内。
靛衣乌冠,这是三品以下部吏着装。满殿柔和灯火映在来人雪白的面庞上——
赵仲德吃一惊,“怎么是你来?”
“微臣叩见陛下。”虞青臣行了礼才回道,“赵尚书同二位主事往左武侯将军营公干——臣奉命将名册送呈御览。”将折本举过头顶。
赵仲t德皱眉,“即便是赵举不在家,其他人都死绝了?怎么叫你来——”
姜敏看他一眼。
赵仲德心知失言,立刻收声。徐萃走过去接了折本,含笑宽慰,“今日天寒,道路湿滑,劳动大人冒雨走来。”
赵仲德难得见这位皇帝亲信如此和气地同臣下说话,立刻生出警惕,找补道,“老夫原想着你前日被匪徒侵扰必定受惊不小,论理应在家中好生将养,竟不知赵举如此不晓事,催着你上值。”
姜敏从徐萃手中接过本子,“起来。”
“是。”虞青臣垂着头应一声,却不动弹。
姜敏瞟他一眼,随意翻动手中折本,“赵相说得是——你既然受惊,如何不歇两日?”
“区区山匪,臣不曾受惊。”虞青臣道,“鸣台事繁,臣为吏部职守,敢不尽心用命?”
姜敏不说话,不一时看完,递给赵仲德,“赵相也一同看看。”便问,“依你,这名册拟得如何?”
“回陛下——”赵仲德才说了三个字,转眼见皇帝身体微微前倾,竟是朝向跪着的虞青臣——根本没在问自己。赵仲德一滞,全当无事发生,闷着头看折子。
殿内足足静了一刻。虞青臣终于道,“宰辅遴选,臣不敢妄加评断。”
姜敏道,“恕你无罪。”
虞青臣伏身跪倒,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殿内静下来。赵仲德偷眼看皇帝,皇帝重又拾箸用膳,倒看不出恼怒。名册他根本不用看——事实上每个名字都是他亲自带着精心挑过的——故意翻看一时,“陛下,依臣所见,尚算妥当。”
姜敏瞟他一眼,“妥当?”
赵仲德深吸一口气,“册中文臣武将俱全,无一不是我朝青年俊杰,出身尽皆不错,依臣的见识——尚可。”
“尚可?”
赵仲德听着不对,立刻站起来垂手道,“臣愚钝。”
“愚钝?”姜敏不冷不热道,“赵相是糊涂了——内阁领六部,容不得愚钝之人。”
赵仲德一张老脸憋得通红,扑地跪倒,“臣万死。”
姜敏抬臂,一扬手,折本摔在地上,纸页拉出一条长长的白练,直拖到赵仲德额前。赵仲德脊背瞬间涌出一层热汗,“臣万死。”
“回去想清白。”姜敏道,“想不清白便换人来拟。”
换人——搞不好最后连内阁宰辅一同换了。赵仲德擦一把汗,“臣即刻命赵举重新拟过。”
“出去。”
赵仲德如逢大赦,连折本也不敢去拾,掩面落荒而逃。上官走了,再留在此处没道理——虞青臣不安地动一下,终于忍不住,“陛下何必生气?”
姜敏不答,仍然吃饭。不一时收了箸,徐萃过来奉茶,姜敏漱过,拿帕子擦着手,“让你起来没听见?”
虞青臣不答。
“你连自己爬起来的本事都没有,处处出头,胡乱逞能,想做什么?”
徐萃如梦初醒,便要上前相扶。姜敏便骂,“这里有你什么事?赵仲德这么大年纪,冷雨地里,你不去送吗?”
徐萃莫名挨骂,默默走了。
姜敏又道,“过来。”
“陛下有何吩咐?”
“你过来。”
虞青臣抿一抿唇,“臣昨夜未归,身上腌臜得紧……不敢滋扰陛下。”说着伏身跪倒,前额抵在凤台一平如镜的清砖地上。
“我叫你过来。”
虞青臣不动。姜敏看着他,男人趴在地上,革带勒出的一段腰线仿佛一只手就能握住,可怜巴巴的。
“虞暨。”
虞青臣隐秘地打一个哆嗦。
“过来。”
第8章 结冰了
虞青臣齿关紧咬,指尖掐住清砖缝,用力撑起身体。姜敏眼睁睁看着男人的身体同牵线偶人一模样,以一个奇怪的姿态勉强站直,下一时如被拉扯,又跪下去。虞青臣低着头喘一口气,不再尝试站起,四脚着地,奴仆一般爬行上前。
姜敏如被针刺,瞳孔瞬时收紧。
凤台内殿不算阔大,虞青臣停在皇帝膝前,笔直跪着,沉默地垂着头,“陛下。”
姜敏站着,视野里是男人姜敏细瘦的一段脖颈,暗青的血管毒蛇一样盘踞在那里。领口空落落的,分明可见昨日衣袍暗紫色的领边——他确实没换衣裳,官服裹在外头。
姜敏冷笑,“你不要脸面,在朕跟前做这等周张,是在讥讽朕吗?”
“臣如何不要脸面?”虞青臣极缓慢地仰起脸,“臣是陛下家奴,死生皆由陛下一人做主——陛下面前,臣还要留什么体面——怎样都是应当。”
眼前人瘦得可怜——不似活物,倒像地狱流窜出来的一只孤鬼。姜敏问,“吃过饭吗?”
虞青臣愣一下,苍白的面上泛出一点活气,“陛下,臣吃过了。”
“你可知欺君是什么罪过?”
“臣不敢。”
“是么?”姜敏瞟他一眼,“鸣台这么早便放饭?”
虞青臣忍不住,慢慢笑起来,“陛下,臣也不是定要在鸣台吃饭的。”
“行了。”姜敏哼一声,“起来吧。”伸手拉他。
虞青臣侧身躲避,口里轻声解释,“臣身上当真污脏,留心污了衣袍。”便自己攀住桌案一点一点爬起来。
姜敏点一点案上兀自热气腾腾的御膳,“吃饭。”
“是。”虞青臣应了,自己拾箸。
姜敏看着他,眼前人身形秀丽,举止舒展,行动间自生一派韵味,仿佛世家高门长成的天之骄子,不见人间苦楚——
“陛下?”
姜敏心知失态,刻意转了话头,“名册你已经看过了?”
“是。”虞青臣放下碗箸,“陛下恕臣无罪。”
“恕你。”
“是。”虞青臣道,“虽洋洋三十二众,却尽皆土鸡瓦犬之流,不堪一议。”
姜敏扑哧一笑,又敛住,“好一个口是心非。”
虞青臣抬头。
“你昨日故意闹得挨一顿打,不就是想阻拦陇西李氏一族入册吗?哪里的土鸡瓦犬值得你费这么大工夫?”
虞青臣瞳孔震颤。
“李越一介纨绔不足为惧,你打他一顿招得李玉闹事,拼死坏他李氏名声——为的是李徙吧。”
虞青臣面容雪白,连嘴唇都哆嗦起来,撑住桌案想要起身谢罪。姜敏一只手按住,“吃饭,吃完进来,有话问你。”自己转去后头。
内侍从里间迎上,伺候换了家常衣裳,姜敏转头见内阁理过的折本匣子堆在案上,便吩咐,“都出去。”自己倚在熏笼边上翻阅折本,不时批复,忙碌中渐渐入了定,等她终于有所觉,窗外暮色四面涌起——已是近晚。
凤台殿一片寂静——皇帝看折子的时候,连徐萃也是不能入内的——可是帷幕之外明明还有个活人。姜敏走出去。外间仍然同先时一般模样,连案上的膳食都没怎么动——只是炭火凉透,汤汁凝固。
虞青臣还在,身体前倾,悄无声息伏在案上,一颗黑发的头露着。姜敏走近,木屐踩在清砖上喀喀有声。
虞青臣全无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