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蓁忍不住问,“外府三爷是谁?”
“就是——”虞诚一滞,“外府三爷啊。”
“什么二爷三爷?”吴蓁皱眉,“你只说姓甚名谁?”
“三爷自是姓虞——”虞诚不敢说,又不敢不说,好半日挤出一句,“……名岭臣。”
虞岭臣,虞府三公子,虞青臣的亲弟弟。
姜敏以为虞青臣生病必定在家,出宫时不曾命人通禀,如今遇个空门,倒踌躇起来。吴蓁揣摩圣意,“既然是虞岭臣来寻,臣便知道虞郎中的去处了。”
姜敏瞟他一眼。
吴蓁道,“妙音坊。陛下暂且回宫,臣这便去妙音坊寻虞青臣入宫陛见。”
“那倒不必。”姜妙道,“去妙音坊。”随手撂了帘子。
吴蓁以为皇帝特意找虞青臣是为寻他晦气,隔窗道,“妙音坊是什么地方?如何值得陛下亲自前往——臣去传他便是。”
妙音坊是中京瓦市,取乐的地方,远在中京城西近城郊。姜敏不耐烦,“怎地如此多话!”
吴蓁唬得连连告罪,一个字不敢再说。马车掉转方向,御驾往西去。很快到城西妙音坊外街上。姜敏道,“停。”
马车停下。皇帝俯身出来。立刻便有御林军士扑到御驾前趴下伺候,姜敏在那军士身上虚虚一踩,便立在车前。
吴蓁紧赶着上前,“里头已经命人提前布置,求陛……求您带微臣同去。”
姜敏半点不给她脸面,“不必,你带人在此处等候。”转头叫,“徐萃来。”
徐萃忍住笑上前,宽慰吴蓁,“外间防卫极要紧的,还要辛苦吴枢密。”另外招呼内禁卫魏钟一同跟上。
吴蓁晾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皇帝带着两个人入坊,不一时便消失在妙音坊青石板路尽头。打心底里长叹一声——想要做皇帝心腹,前路漫漫。
妙音坊规模极大,攒金河穿坊而过,河两岸亭台林立,有三院六舍十八居的说法。当今天下各式玩法只有想不到,没有妙音坊没有的。中京城别处入夜宵禁,唯独坊门以内不禁,每到夜里人潮汹涌,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眼下尚是白日,夜市的楼坊诸人都在高卧,只贩卖吃食杂货的商铺做着开门生意。姜敏踩在河堤青石板路上漫步前行,“看着比前些时候凋敝许多。”
徐萃四顾无人,“御下入京时此处激战,损毁极大。却不必愁——在您治下至多三年,必能恢复往日气象。”
“哪里要三年之久?”侍卫魏钟跟在后头,闻言捧场道,“不过去岁末时此处还是处处断壁残垣,人烟罕见,现在不是已经已经焕然一新了?”
姜敏自登基马屁早听得疲了,全作耳旁风一掠即过,“虞青臣在哪个楼子?”
“千秀万春楼。”
姜敏止步,“钱杏儿回来了?”
“是。”徐萃道,“奴婢方才打听了,今日是钱杏儿重回千秀万春楼的开堂大舞,要不然虞岭臣能急得那样——不顾死活拉虞郎中赶过去。”
姜敏冷笑,“若自己不乐意,谁能拉得动他?”
“毕竟血脉之亲。”徐萃观察皇帝脸色,小心翼翼道,“全然不管说不过去。”
姜敏不答,三人便投千秀万春楼t去。果然隔很远便听见丝竹声——千秀万春楼以歌舞乐伎闻名,如此即便是白日仍然宾客盈门,喝彩声如潮奔泉涌。徐萃唯恐挤着皇帝,命魏钟原地陪伴皇帝,自己先进去布置雅间理清通路,安排妥当才出来引姜敏入内。
三人直上二楼,魏钟留在雅间门外护卫。姜敏走到窗边探身,千秀万春楼是个四方楼子,楼中心天井花园里堆锦积秀搭出一个高高的戏台,两侧设着丝竹班子,下头是看客座席。戏台中心一个身姿窈窕的年轻女子正随着胡琴和急促的鼓点旋转起舞。女子没有穿鞋也不着袜,雪白一点足尖轻巧移动,身姿轻盈一如飘絮,又如神女踏渡天河,浑不似人间气象。
姜敏脱口赞,“好舞技。”
徐萃正忙着布置茶点,“钱杏儿是中京第一歌舞伎,诨号艳姬,这一年躲着不肯露面,必定沉淀苦修的,再回来果然不同寻常。”
这边话音方落,外间鼓点立停,女子一个定势,慢慢仰起脸——朱红的薄纱从女子面上缓缓坠落,一直被轻纱遮蔽的面容呈于众人之前,便见女子肤如凝脂,目似点漆,因为乌发高束,婉转曼妙的一片肩臂大大方方示与众人,白玉凝脂一样的皮肤上用丹朱绘着大朵盛放的牡丹——
雪肤朱花,堪称绝色。
戏台下一众人等还在沉溺在歌舞音律的目炫神迷中,哪里经得起如此直白的美貌冲击?便情不自禁发出一片不知是喜是悲又或是迷醉的叹息。
徐萃走过来,奉茶给姜敏,“今日牡丹一舞,明日必定门庭若市——不愧艳姬,出手不凡。”
“还需明日么?”姜敏看一眼底下乌压压的人头,“这还没入夜呢,此处便如此热闹,今日之后,只怕千秀万春楼门槛都要踏破。”
一语未毕,高台下一个男人的声音叫道,“久闻绿腰才是艳姬的看家本事,今日如何不见?”
第3章 故意
便见一个穿杏黄织锦圆领袍,腰束白玉蹀躞带的青年男子越众而出,“今日既然是艳姬重回千秀万春楼的开堂乐舞,不拿出看家的本事如何说得过去?又如何对得起我等不远路程特意赶来?”
姜敏看见,“此人怎的看着眼熟?”
徐萃打量一时,“这是陇西李氏的长公子李越,李氏族人长居关外,陛下见得少,难免不认识他。”
“他进京做甚?”
“眼下这个节骨眼儿——”徐萃迟疑道,“说不得就是为着辅政院遴选进京的。”
“辅政院?”姜敏无语,“他?”
“陛下自是瞧不上他。”徐萃忍住笑,“自来辅政院遴选论才论德,只要未曾婚配都使得,各大世家但有好子弟,没有不来的——话虽这么说,百里挑一,选谁还不是由着陛下的心意?”她说了半日见皇帝脸色仍然不佳,又道,“这李越入京倒未必为自己遴选,应是陪着他家三公子来。”
姜敏皱眉,“又是哪一个?”
“李徙。”徐萃道,“去岁辛简氏趁中原内乱,携部袭扰玉岭关,其时镇守内乱,诸门世家为守家财都安居不出,唯独三公子一人带府丁固守玉岭关一月,一直等到榆州援兵到来,才未叫玉岭关破。”
“是他……朕知道。”姜敏点头,“榆州城守备写的述功折子洋洋洒洒数千字,听闻守城之战精彩至极,连说书也比不上他……听闻李徙初初二十有余,当真少年英雄——”
话音未落,底下一片声吵嚷。李越竟已走到高台之上,众人正是意犹未尽时候,看见有人出头便齐齐鼓噪,一同吵嚷着要艳姬再来一曲绿腰,一时间沸反盈天,吵闹不堪。
便有一名肥胖的妇人从里头出来,阻在艳姬身前。妇人满面是笑,殷勤道,“今日是艳姬重回楼里开堂舞——大喜的日子,故尔诸位贵客的入楼金都不曾收。咱家毕竟是生意人,若是连绿腰都白白送与诸位,叫小妇人如何糊口?好歹留些想头,明日再来,容让小妇人赚些盘缠?”
原来今天不要钱——难怪大白天来这许多人。
人群嘈杂一时,便有人问,“如此何时才能得见绿腰?”
“明日,明日晚间,仍在此处,诸位贵客赏脸过来,我们艳姬主堂,拿出看家本事与诸位舞至天明尽兴。”那妇人打一个哈哈,又团团拜一圈,“容我们姑娘先去歇一歇,楼里另安排了耍百戏和口技,便连幻术也有,贵客们安坐吃茶,慢慢取乐。”说完推着钱杏儿往里去。
“且站着——”李越阻拦道,“择日不如撞日,大爷我难得来一次,如何等得到明晚?你这妇人想要银钱,容易——大爷有的是。”便从袖中摸一只铮亮的银锭子,“可足够?”
妇人目中精光一闪,又飞速敛,“贵客明晚再来不好吗?”
“不好。”那男子微一抬头,倨然道,“就是今日,就是现时——大爷我要看绿腰。”手臂一展将那银锭一掷,银锭子落在地上,又骨碌碌滚到妇人足边。
妇人渴望地看一眼,咽一口干沫,试探地询问钱杏儿,“姑娘不如再来一曲?”
“没空。”钱杏儿早已经拢上面纱,冷冰冰道,“我今日另有客人。”
“我不是客人?”李越听她说话,只觉如鹂音婉转,越发动了兴致,“这许多人不远路程来看姑娘,姑娘忍心让大家失望吗?银钱身外物耳,你说个价,李越今日请在座诸君共赏绿腰。”
钱杏儿无动于衷,“再多银钱也不能够,楼里已经放了告示,后头等着登台的伎人们早安排好了,我今日只此一曲,明日请再来吧。”
“让他们回去便是——”李越转头盯那妇人,“你们不答应?”
那妇人一滞,但艳姬的脾气她心里有数得很,说不跳是绝计不肯跳的——只能硬着头皮道,“不是银钱的事,公子原谅则个。”
“艳姬是你们的人,听你的话——”李越脾气冲上来,冷笑道,“我赎了她——她不是你们楼里的人,便不用守你们的规矩了吧。”
妇人面皮一紧,“李公子,钱姑娘不曾卖身,楼里只是请姑娘在此歌舞,我们是合契之约。”
“那不是更简单?”李越眼珠子一转,“你与她解契,我请钱姑娘献舞,不论你出多少——我都翻倍。”
“我已有合契。”钱杏儿冷笑一声,“不另谛约。”
妇人赔笑着圆场,“做生意讲究你情我愿,李公子何必强人所难呀?”反手暗暗推钱杏儿走,“公子喜爱楼中歌舞,小妇人另有技艺精湛的伎人——哎……哎,公子这是做什么?”
李越抢一步阻在钱杏儿身前,堪堪拦住去处。
姜敏看得皱眉,正待说话,耳听一人道,“这厮在此公然违律,坊令何在,如何不管?”
一众人循声望去,便见西侧楼影深处湖石边上斜斜倚着一个男人,穿暗紫圆领缺胯袍,鸦色幞头,束着乌黑的革带,因为衣色暗沉,男人几乎要同暗影融在一处,只有一张脸如霜雪皎洁,浑似明珠暗室生光——分明是一个男人,竟然半点不比高台上的艳姬逊色,二人一上一下,大有日月争辉之趣。
众人暗暗称奇。
姜敏冷笑,“惯会多管闲事。”
徐萃也看见,小声圆场,“可是这种事……也不能当真不管呀。”
外间那男人说完话不见坊令现身,又道,“坊令既然不肯管事,朝廷何需坊令一职?不如裁撤也罢。”
妙音坊是个大坊,坊令是个九品官儿,其实早在闹事时便已经赶到,先时还躲着闷声发财,眼下只得走出来。
男人瞟他一眼,“报名。”
坊令不知此人是什么来头,倒不敢得罪,“妙音坊令曹朴。”
“曹朴。”男人点头,指一指高台上立着的李越,“那厮藐视皇律,你当速命皂吏拿下,送有司问罪。”
李越转头,此时日影西移暗影退后,照亮男人面貌——堪堪二十出头的青年,容貌极其秀丽,举手投足不似凡品。
钱杏儿看清来人面色骤变,拂袖便走。李越刚要阻拦,男人高声叫,“那厮还不收手?”
李越大怒,“你是何人?敢问我李家事?”他这一下子没顾上,钱杏儿早走得不知踪影。
“甚么家事?你有违律法,是官家事。”男人转向坊令,“曹朴还不命人缉拿?”
曹朴还不及说话,李越道,“我违反了哪一条官律?”衣袖一摆高声叫道,“艳姬区区一个歌舞伎,原就是跳舞的,本公子命她跳个舞违的哪门子的律?我难道没有把她钱?”
众人都觉有理,便齐刷刷望向多管闲事的男人。
“你这狂徒不知律法也不稀奇。”男人嗤笑,“官律第二百三十九条,合契之约当属双方你情我愿,若胁迫成约,其契作废,违律者当杖三十。”说完问曹朴,“狂徒t不懂律法,你为朝廷官吏也不懂?”
曹朴左看一回右看一回,自觉两边都惹不起,“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钱姑娘然既已经回去,李公子不如请先回——明儿再来?”
李越站着,眼见今日不得满意,正犹豫要不要咽下这口恶气,谁知那男人竟然比他还不依不饶,点着名训斥,“曹朴——律法第几条有同狂徒和气生财之说?姓李这厮违律,你身负朝廷职守,缉拿此人是你职责所在,竟然要和稀泥吗?”
李越气得头发昏,忍不住笑起来,“缉拿我?”便重重点头,“我李越今日哪也不去,我就在此处看看——谁敢缉拿陇西李家子!”
一语出口满座哗然,陇西李氏当今四大门阀之首,立朝以来出过公卿无数,第一位相王殿下便是李家子,与当今皇帝是妥妥的血脉之亲。
曹朴面上精彩纷呈,好半日堆出笑来,“公子这是在说什么话?哪里有什么缉拿的事?公子好不容易来一次,坊里真是招待不周。”便叫,“秋娘——还不请李公子进去坐?”
秋娘便是妙音坊的掌事妇人——直看得目瞪口呆,心中知道惹到了不得的客人,“李公子请随我来……里头吃茶,咱们楼里有好玩艺,公子赏脸品鉴一回?”
李越总算满意,却刻意不走,眼睛向下,挑衅地盯住湖石边的男人,故意高声道,“如此——今日可一观绿腰否?”
秋娘一滞,曹朴暗暗掐她。秋娘只得咬一咬牙,“容小妇人入内同艳姬商量。”便要簇拥着李越往里走。
“站着!”
三人齐齐转身,仍然是那个男人——他甚至连倚在那里的姿态都没动过半点,因为消瘦,男人看上去既懒散又超逸,有如出世隐者,飘然欲仙。曹朴已经不耐烦,“这位公子又要如何呀?”
“我命你缉拿这厮,你非但不应,还同这厮勾肩搭背,视官律如无物。”男人语气平平,“你这坊令不必做了。”
曹朴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