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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幽州时,才是初秋,幽州城内隐隐开始泛起了萧索景象,越往南下,时间却像是停驻了一般,竟然有了些如春感觉。
有谢岐镇压,又有身强力壮的将士们随行,一路上风波平静,相安无事,玉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和踏实。
随着距离长安日渐接近,她的心里也忍不住生出几分欢快的期待。
马上要自由了。
玉昭开心,秋胧自然也是开心的。
她跟着玉昭,在这几年经历了诸多不安动荡,长安虽然在她们走后也经历了战争的洗礼,但是在秋胧的心里,长安始终是那片最神圣的乐土。
玉昭走了癸水之后,身上慢慢有了精神,又开始拿起话本子,一本一本地讲给她们听。
秋胧和春华两人一唱一和,听得入迷。
消失很久的墨玉果然悄无声息地回来了,只是但凡一碰到谢岐的味道,还是躲得远远的。
一旦谢岐上了马车,跟玉昭待上一段时间后,墨玉就会自动消失一两天,不过过了几天后,它就又会生龙活虎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撒娇卖乖。
几次反复之后,玉昭无可奈何,索性不去多管它,由着它去。
日子过得简单又温馨,只是某一天有了些不同。
玉昭在那一天里没有读话本子,面色从早上便有些惆怅落寞。
一向活泼的秋胧也安静了下去,两人似是都有了心事。
白天里,玉昭不知吩咐了秋胧什么,秋胧一去不回,到了傍晚才神秘兮兮地回来,主仆二人悄悄避开了一行人,去了一个无人的路口。
三岔口上,有火光时隐时现。主仆二人跪在地上,默默看着面前烧尽的黄纸,又一起磕了三个头,沉默地发了一会呆,这才相互搀扶着起身,慢慢回到了马车上。
还不入夜,玉昭便嘱咐春华自己困了,先自己一个人眯一会。
春华不明故里,等秋胧安置好了玉昭、下了马车之后,才悄悄拉住她,走到一边,朝马车里面抬了抬头,疑惑问道,“姑娘今天这是怎么了?”
秋胧摇了摇头,叹气道,“小姐今儿心情不好,咱们两个替小姐守着吧,若是侯爷来了,就拦下他,小姐今日谁也不想见。”
春华连忙点头应允。
夜里,谢岐果然来寻。
出乎春华预料的,他的脸色竟然也不太好,眉眼间有些沉郁之色,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亮的惊人。
看着俊美男人径直就往马车上面去,春华见来者不善,大着胆子拦住他,恭敬道,“侯爷,姑娘今日有些头疼,早早地睡了,侯爷今儿还是莫要打搅了,可否明日再来?”
谢岐顿住,盯着眼前安安静静的马车,阴沉不定。
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她怎么可能会像个没事人一样的睡觉了呢?他是绝对不信的。
想到这里,谢岐挥开春华,翻身上了马车。
果然,他掀开帘子之后,昏暗的车厢里便有人影动了一下,像是受了惊吓的一道晃动的影子。月色顺着帘子倾斜而下,隐隐可见女郎脸上星星点点的泪痕。
谢岐放下帘子,慢慢靠近她,看清了她玉面上的斑驳泪痕,心里也觉得很不是滋味,嘴上却笑了笑,“这么晚了,表妹是在等我吗?”
他佯作轻松道,“天这么冷了,表妹还是得有我陪着,要不然怎么能睡一个好觉?”
玉昭不想让他瞧见脸上的泪,侧过脸去,轻轻擦了擦。下一刻却被他拥了过去。
谢岐轻轻一揽,将她抱在了怀里。
马车里沉默了片刻。
“表妹心里难受,我知。”安静了一会儿,他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头,声音带了一抹狠烈,缓缓道,“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为文卿报仇的。”
“那年今日,文卿所受的一箭穿心之仇,我必让设计害他的人,百倍偿还。”
他说的如此恨意滔天,玉昭忍不住在他的怀里打了一个寒噤。
表哥是谢岐的至交好友。
若是他知道了,她其实也是间接害死了表哥的凶手。
到时候,他又该如何报复她?
谢岐感到她的身子在轻轻发颤,蹙了蹙眉,以为她是冷,于是将自己的大氅解了下来,裹到了她的身上,随即又将她整个人拥紧在怀里,紧紧抱着她,下巴轻轻放在她的头顶蹭了蹭,轻叹一声,道,“好了,昭昭,别多想了。”
“逝者已逝,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替他们好好活下去。”他语气温和,又道,“文卿若在天之灵,一定不愿看到你如此为他伤心难过。”
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从谢岐的嘴里说出来,玉昭亦是一怔,难得的没有第一时间挣开他的怀抱。
谢岐沉默地抱着她,让她依靠在自己坚实温暖的胸膛上,大手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她的玉背,像是无声又耐心地在安抚一个伤心的孩子。
马车里静谧无声,一股好闻的沉香气息缓缓萦绕在其间,两人之间什么话也不说,却难得如此和谐温情。
良久后,见她安静了下去,谢岐将她轻轻带离开怀抱,垂下头,大手握住她柔润的肩头,盯着她,与她平视,道。
“昭昭,看在今日是文卿忌日的份上,你我索性坦诚布公,说个明白,如何?”
玉昭看着他。
安静的马车里,谢岐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睛。
沉默了片刻,他缓缓开口,道,“昭昭,你如今,当真有这么厌我吗?”
第43章
昭昭,你不要怕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谢岐一怔,似乎预料到了她是这个反应,淡淡地扯了嘴角,苦笑了一下,低磁缓慢的声音飘散在安静的马车里,格外沉凝,“昭昭,你只记得与那姓孟的在一起的时候,那我们的呢”
“我们的呢?你还记得吗?”
他盯着眼前楚楚动人的女郎,眸光放缓,一双眼睛在昏暗的马车里熠熠生辉,缓缓道,“我们之间也是有过快乐的,我们之间经历的一切,难道你都忘了吗?”
玉昭捏了捏手心,目光怔怔地看着他,张阖了一下唇,说不出话来。
“不管你忘没忘,我记得。”等不到她的回答,安静了一会儿,谢岐自顾自慢慢道,“我永远记得。”
“五年前……”玉昭羽睫一动,美目流露出一丝触动,终于轻启朱唇,轻轻道,“五年前,我们确实美好过,但是……这一切都被你给毁了。”
谢岐还在为她的上一句话而欣喜不已,转眼间听到了下一句,又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一时间脸色错综复杂,在昏暗的马车中忽明忽暗,盯着她不语。
他缓缓辩解,“那日的酒,不是我故意……”
“我知道,”玉昭打断了他,轻轻道,“你想说那日的
酒,是你的属下献给你的,你并不知情,是不是?”
谢岐听她这样轻飘飘地说出口,不知是什么意思,一时脸色变了几变,讷讷张口,不知道该接什么。
玉昭轻轻摇了摇头,缓缓道,“那日之事,我不想再提了,姑且我就信你一次,你虽然并非君子,但也绝非小人,这一点,我还是相信的。”
说完后,她轻轻拂开谢岐的双手,去到了另一端,与他相对而坐,她侧了侧脸,躲开他的灼灼视线,捏了捏手心,低垂着眼睫,盯着眼前虚无的空气,轻轻道,“……本来,我们可以相安无事,相忘于江湖,你和我之间的美好回忆,都可以在今后的岁月之中慢慢回想,我对你仍存有那么几分愧疚和念想。”
也许是今日是表哥忌日的缘由,也许是眼前这个男人刚刚给了她一点始料未及的温暖,这是第一次,她与他袒露了她对于五年前两人那段感情的真实想法,也是第一次,她不再将这些话憋在心里,肯把话说的这般直白,说给他听。
黯淡的马车里,玉昭眉目低垂着,盯着交叠在一处的素手下面的裙矩花纹,缓缓道,“但是现在,你非要一意孤行,将事情弄成这种地步,让我们变成如今这幅模样,你现在又要来问我?”
谢岐听她如此说,一时又是欣慰万分,一时又是锥心刺骨,一瞬之间悲喜交加,心境变了几变,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眩晕,他急急喘了一口气,道,“昭昭,你心里还是有我的,是不是?我知道你心里怨着我,你在怨我为什么不早点回来找你,你始终在怨我对不对?昭昭,我可以跟你解释的,我什么都可以向你解释,我那个时候、我……”
“我不需要你的解释。”玉昭摇了摇头,轻轻打断了他,道,“你知道你很难,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从来都没有怨过你。”
谢岐戛然而止,愣住了。
“我知道你很难,自始至终你都很难,你对此也已经尽力了,所以你的解释,我并不需要,”花容月貌的女郎端坐在一侧,如坐云端,有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缥缈之感,柔婉的声音轻轻飘荡在空气中,“可是我体谅了你,谁又能理解我?”
这次轮到谢岐说不出话来,他怔怔地看着她。
女郎清艳绝美的容颜映在透过轿帘泄进来的一缕月色下,映在他的眼中,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谢岐,他们怎么说我,怎么看我,我其实都无所谓,但是我没有想到,你终究也是和他们一样。”
“你终究,也是不理解我。”
谢岐心间一痛,只觉得心如刀割,急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有苦衷的,所以昭昭,我不问了,我再也不问了。”
他急急凑了过去,一把抓住她的双手,像是落水之人拼命抓住了一块救命的浮木,急切地看着她的脸,眼中灼烈似火,而她就是他的救命浮木,他唯一病入膏肓的解药,“昭昭,从此之后我再也不问了,我再也不问这五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再也不提孟文英这个人,我再也不会那样对你了,我们就把这五年、把孟文英这个人都给忘了,我们两个重新再开始,再回到以前,好不好?”
玉昭轻轻摇了摇头,缓缓抽回了他的手,在推心置腹的时候,她不介意叫出他的表字,“……飞蘅,我们回不去了。”
谢岐整个人愣住了,盯着她苍白哀愁的一张脸,突然浑身上下涌上一股无能为力的痛楚燥怒。
“我们怎么就回不去了?”心中窜起了幽幽的火苗,烧的他都有些神志不清,他紧紧盯着她,恨声道,“你现在还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我们两个都还是活生生的,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我们怎么就不能回到以前了!”
“你还是你,我还是我,真的是这样吗?”玉昭轻轻反问他。
谢岐被她这话噎住。
见他哑口无言,玉昭摇了摇头,用最温柔最和缓的语气,说出最诛心的话,“有的缘分只有一次。断了,就再也接不上了。”
说罢,她轻轻掀起羽睫,静静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又轻又柔,像是无边梦境,“而且,飞蘅,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两个,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呢?”
听到这句话,谢岐整个人都僵住了。
车里温暖如春,他却感到了一阵阵的寒冷。
“……你说什么?”
她说他们两个……是错的?
玉昭抿了抿唇,斟酌了片刻,轻轻道,“以前,你是侯门公子,我是罪臣之女,你我原本就是天壤之别,是不可能在一起的,而现在,你是炙手可热的轩阳侯爷,天子重臣,而我……我成了丧了夫的寡妇,从始至终,我们都不在一条线上。”
“从始至终,我们都不堪匹配。”
玉昭虽然这么多年寄人篱下,一直慎小慎微地过活,但是她的骨子里其实还有曾为名门贵女的骄傲——她也曾是江南有名的大家闺秀。
虽然如今落魄不堪,不得不颠沛流离,但是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对沈家、对父亲感到蒙羞,从没有看轻过自己,仍然保留一截傲骨。
可是尽管如此,她也不得不承认,她与谢岐之间,自始至终都是高攀不上的。
就算当初的沈家没有落败,她也入不了侯府的门槛。
他的高高在上的光芒,会将她那颗好不容易还残存一线的自尊心衬托的愈加支离破碎。
“谢岐,”她看着他,缓缓道,“原本就是我配不上你。”
她这一生只做过两次大胆的决定。
一次是五年前去长桥送别谢岐;一次是瞒住了王家人,将表哥王玉楼送出家门。
这两次决定都让她花费了毕生的勇气,然而最终都抵不过残酷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