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生抚恤,就算幽州城如今弹尽粮绝,也不能拿他们作法。我已命叶广陵前来驰援,粮草三日后便到。”
周平应下,默了片刻,忍不住悄悄抬起头,朝声音发出的方向觑了觑:
眼前的男人异常年轻,约莫弱冠出头,绛紫银甲,正在低头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卷轴,大帐的帘子被周平来时勾了起来,一缕阳光此刻透了进来,打在男人俊美疏朗的脸上,显现出一抹不符合冷硬气质的柔和。
男人的手边横放着一柄修长华贵的剑,剑柄处嵌以宝石,一眼便知气势非凡。
周平眼力不俗,一眼便看到侯爷正在翻看的是刚清点出来的幽州城的难民名册。
一份名册,有什么好看的?
周平虽然心中腹诽,但是面上不敢表露任何,他再度低下头去,提议道,“如今我军大胜幽州,士气高涨,周边的燕军虎视眈眈,属下怕它会趁我们缓兵之机前来突袭。”
谢岐缓缓合上名册,没有在上面找到想要看到的名字,沉声道,“燕王早已将幽州视作囊中之物,怎可容忍别人捷足先登,传令下去,加大巡防力度,让将士们不得掉以轻心。不出所料的话,三日之内,燕军必定来犯。”
“是。”
皇权衰微,天下群起争之,三年前陇西的一支诸侯率先造反,凭借着彪悍凶残的民风大杀四方,一路高歌猛进,竟是差一点直捣长安。
陇西军杀入长安,大肆杀伐抢掠,为了笼络底层人的人心,第一个目标便是剑指扎根之久的世家大族,士族于是遭到了几百年来从未有过的灾难,好几个大族差点被屠杀殆尽。
风雨飘摇之际,戍守西境的谢岐奔袭千里,杀回长安,挟年幼的天子之命,诛杀陇西大军,将其赶出长安。
无数百年大族在这一场浩劫之中轰然倒塌,以谢家为首的世家首当其冲。士族崩溃,年幼的天子失去了支持,无
法主持朝局,皇权名存实亡。远在边关的燕王、齐王趁机反叛,两军争斗不休,剑指九五之尊的宝座。
幽州乃军事重地,正是长安的天堑,双方在幽州之地发起了数次战争,打的筋疲力竭,熟料却被半路突然杀出的谢岐渔翁得利,先一步占领了幽州。
昔日的繁盛之地,如今已经沦为一片人间炼狱。幽州城的百姓在几个月之前早已是逃的逃跑的跑,几乎不会有人愿意再踏足这片不毛之地。
所以谢岐至今想不明白,她王玉昭好好地待在长安不好吗?为何非要到幽州来?
是真的跟定了她那个无能的夫君吗?
谢岐的面色阴沉下去,心底泛起一阵久违的杀意与阴郁。
这种情绪从他知晓她已嫁作他人妇的那一刻起,就已如影随形,再无拨除,伴随他度过每一个戎马倥偬的日日夜夜。
谢岐的目光暗了暗,忍下内心的滔天阴戾,又将名单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直至确定上面没有她的名字。
她不是个没有脑子的人,也许是下面人的消息错了。
不过,她死不死的,又干他什么事。
谢岐冷冷想着,嘴角缓缓翘起,恍然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
周平听到这声笑声,犹如听到了阴曹地府索命的阎罗,更加将头低了下去,一个字也不敢说,后背忍不住冒出了冷汗。
谢岐缓缓将名册攥在了手中,面沉如水。
就算她死了,那又如何。
背叛他的人就该付出代价。
自己千方百计找到她,也无非是想亲眼看她这个将死之人最后一眼罢了。
到那个时候,他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嘲弄她当初的愚蠢决定,然后再笑着亲自送她上路。
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找到她,无论她在天涯海角。
只是他没有想到,一天之后,竟然一语成谶。
。
也许是谢岐凯旋归来,接下来的一天里,玉昭和秋胧没有受到任何所谓的侵犯。
那些前来给她送饭的士兵表情不善,目光如狼似虎,用贪婪又粘腻的目光从上到下地注视着她,一寸一寸审视她包裹在衣料下面的身体,仿佛这样就能一解痛快。
玉昭知道,被这群男人得手只是迟早的事,他们迫于谢岐的淫威,不想此刻声张来引来谢岐的注意,一旦几天之后谢岐松懈,自己便难逃一辱。
所以在这几天里,玉昭要做的就是,既要躲开这群心怀不轨的士兵,又不能让谢岐发现这一切。
这几乎是一件难于登天的事情,但是玉昭必须要这样做。
她几乎都不确定,落在这两方的手里,下场到底哪一个会更惨。
玉昭躲在柴房里,提心吊胆地等待着机会。
终于在三日后,这个机会给她等来了。
在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那一刻,柴房的外面突然又响起了那一日谢岐进城时的浩浩荡荡,一瞬间大地震颤、号角急促、昏天暗地——有人打过来了。
玉昭紧紧抱着秋胧,听着外面令人牙酸的打斗之声,那种身临其境的死亡气息将她铺天盖地的掩盖,她听着外面的炮火与兵戈相接的声音,几乎能想象到外面正在进行怎样激烈的交战。
她心惊胆战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心里冷静地思量着,如今士兵们全部离开,正是逃跑的最佳时机,可是在这样的炮火纷飞之下,自己就算趁乱逃了出去,又能否活得下来?她举棋不定,还在踌躇地犹豫着。
玉昭没有想到,第一个率先逃跑的人,是那日的那个女人。
女人破门而出,疯了似的往外跑,玉昭这时才正式看清了她的全貌——她衣衫褴褛,露出枯瘦如柴的身体,上衣惨不忍睹,头发混乱地披散着,那一日她与玉昭说话的声音分明是有气无力,然后此刻女人的身上却像是燃起了一团熊熊火苗,促使她不顾一切地往外冲去。
身后的女人们似乎也受到了她的鼓舞,纷纷从暗无天日的柴房里跑了出来,刹那间汇聚成了一道不小的人流。
玉昭见此大势,就算还想伺机而动再等一会,此刻也不得不拉着秋胧跟着人群一起逃。
果然,几道箭雨朝这边射了过来,跑在前面的几人有人不幸中了流箭,猝然倒了下去。紧跟在后面的女人速度丝毫未减,甚至是踩在了倒下那人的身上,继续拼命地朝前跑。
“小姐小心——”秋胧急急拽住玉昭,躲开了一只流箭。
刚躲开了流箭,身边的屋梁突然倒塌下去,高大的木橼轰然歪倒,掀起了漫天尘土,横住了她们前进的路。
玉昭大惊失色,拉着秋胧急急躲在了一处支撑处,这才免于刚才差点被砸死的危险。
木橼分外沉重,两人被困在了里面,完全挪动不得。
女人们已经离得她们越来越远了,玉昭心下焦急万分,只得和秋胧停下来先搬动木橼。
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使出了全部的力气,才堪堪挪动了木缘一角,等到两人终于气喘吁吁地搬开一些缝隙、好不容易脱身之际,不知不觉间,她们都没有注意到四周的杀声已经不知何时停止了。
玉昭拖着虚软的身子,不敢耽误片刻,带着秋胧就要往前跑。
忽然间,她脚步顿住,愣愣看着前面。
那个最先出逃的女人横在了地上,身体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姿势,胸前插着一根箭矢,正睁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玉昭。
秋胧啊的惨叫了一声。
“什么人——”
叫声惊动了远处的士兵,有疾疾的马蹄声朝这里赶来。
玉昭大惊,连缓一口气的功夫都没有,急急拉着秋胧继续往前跑,为了躲开追来的士兵,她只能弃了女人们逃跑的路线,胡乱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然而曲折纵横处,眼前出现了一队整齐划一的兵马,而最前面骑马的高大背影侧对着她们,披风猎猎飞扬,正低头看着马下的俘虏。
看着眼前那道熟悉的身影,秋胧惊恐地张大了嘴,说话都不利索了,“小姐!那是、那是——”
而玉昭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唰的白了脸色,发怔地看着前面。
听到动静,谢岐侧过头来,视线漠漠地看向这里。
四目对视。
玉昭犹如被这一眼钉在了原地,瞳孔缩紧,一刹那连呼吸都停止了。
反应只在顷刻间,她朝后一仰,迅速地拽住秋胧,大喊,“跑——”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男人迅速转身,身上的甲胄折射出一道冷艳的寒光,策马朝她逼近。
玉昭根本不敢向后看,拽着秋胧一个劲拼命朝前跑,刚才躲过士兵都没有让她这般慌乱过。然而身后的马蹄声却越来越近。
“嗖”的一声,有箭矢射在她的脚边。
玉昭大惊失色,咬了咬牙,丝毫没有停下,硬着头皮继续朝前跑。
又是“嗖”的一声,第二只箭射了过来。
这次是擦着她的胳膊飞了出去,玉昭几乎都能感觉到那种箭矢摩擦皮肤的细微灼烧感。
第三支箭没有出手,然而却传来了身后谢岐冷酷的声音。
“再跑,我就射死你旁边的人!”
玉昭心脏骤停,猛地停了下来,眼前随即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她在慌乱中猝然抬头,直视那张俊美如神塑的脸。
“谢岐!”
周遭掀起一阵倒抽的冷气,敢这么直呼将军名讳的,上一个已经被他斩首示众了。
谢岐也在此刻勒马,马蹄急促扬起,在玉昭头顶高高擦过,劲风吹起她的发丝,再飞扬于尘土之中。
玉昭下意识闭上了眼,一瞬间她都要以为自己会被眼前的高头大马踩死。
四周静默无声,她在这死一样的寂静中缓缓睁开了眼。
谢岐勒马停下,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俊面上毫无温情,脸上尚还沾染着血迹,更显得一双灼目如狼环伺,烈焰灼灼。
他看着她,薄唇轻轻勾起,似乎是在笑,又似乎没有。
“跑啊,怎么不继续跑了。”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目光灼灼,声音一如往昔,熟悉的恶劣中多了些粗粝的低磁,又沾染了令人难以捉摸的沉肃。
“表妹。别来无恙。”
第4章
表妹
那一日王玉楼的冠礼,之后玉昭便找了个由头,称病离席。
浣水阁里幽静如斯,两人坐在安静的小院,数着墙头掉下来的片片枫
叶,秋胧听着外面传来的阵阵丝竹喧哗之声,不解问道,“小姐,其他人都去了宴席,两个小姐也都在那里,小姐为什么称病离席了呢?”
“这次大公子的及冠礼,二小姐送的南海的珊瑚手串,三小姐送的松烟墨,只有小姐送了一双亲手做的鞋子,连鞋面上的花纹都是自己亲手绣上去的,足足熬了半个月的眼睛呢,小姐这般辛苦,难道就不想亲手将礼物交到大公子的手上吗?”
“还有啊,我听说这次大公子的及冠礼,来个好多长安里的公子哥,都是些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就连那个谢小侯爷也来了,难道小姐就不想见一见那传闻中的谢小侯爷?”
一片枫叶悠悠飘到了眼前,玉昭托起玉白的手掌,接起,看着枫叶上面斑驳的纹路。
“心意到了就好,去不去的,又有什么要紧。”
她看到了孙氏看到她的眼神,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她一遭,那种目光可算不得友善,也许她巴不得她不在席上,而当玉昭推脱离席的时候,孙氏果然欣然同意,嘱咐她回去好好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