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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侯爷,这是……补药。”
“补药?”
谢岐蹙眉,视线又从春华转移到了玉昭的脸上,“你不是说你没生病吗?这是怎么回事?”
许是行军御下惯了,说话间总带着一股不自知的睥睨和审问的感觉,冷声出口时,别说是春华了,连玉昭都忍不住差点打了哆嗦。
玉昭按捺下惊惧,轻轻摇头,“……我真的没有生病。”
“那这是怎么回事?”语气更加咄咄逼人,誓要她给出一个满意的回答。见她嗫嚅着半天没动静,又不耐烦地转头看向春华,“你来说。”
春华连忙回话,低下头去,声音恢复了镇定自若,“回侯爷,这是温补的汤药,姑娘阴虚肝郁,来了癸水,前几日又生了一场大病,寒气入了体,小腹……小腹有些坠痛,奴婢略懂些岐黄之术,就想着给姑娘熬一些补药。”
谢岐很快从这一大段话里抓出了重点,“癸水?”
“回侯爷,是、是的。”
谢岐皱起了眉。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淡淡道,“把药端进来吧。”
春华依言,忙不迭把补药端了进来。
谢岐吩咐她将补药放在桌上,便让她退下了,春华欠身行礼,离去的脚步看起来有些急匆匆的,没有一贯的从容稳重。
春华退下,谢岐看了一眼桌上冒着热气的补药,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随即掀袍大马金刀地坐下,手指放在南檀木雕桌面,一下一下慢慢地敲击着。
“表妹,还不快过来喝药?”
声音轻缓,喜怒不定,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玉昭硬着头皮走过去,缓缓坐下,端起玉白瓷碗中的补药,在他如芒刺背的视线中执起汤匙,慢慢搅动着碗中的汤药,却踌躇着怎么也张不开嘴。
“怎么不喝?”谢岐微笑地看着她,手臂随意搭在桌上,倾身朝她靠近,温柔的似是能渗出蜜来,“要不要我喂你啊?”
玉昭一听到他这阴阳怪气的语气便觉头皮发麻,立刻端起碗来,也不管烫不烫,就这么一勺一勺地喝了起来。
喝完几口之后,喉咙似被火燎一般刺痛,她捂住胸口,面色痛苦地咳了咳。
这时后背一道力道轻轻落下,缓缓地拍打着她的背,带着温和的关心,“慢点儿,没人跟你抢。”
善意的提醒落在了玉昭耳中,却是变成了别样的意味,她沉下脸,又执起汤匙,继续一口一口喝了起来。
谢岐神色惬意,静静欣赏着女郎低眉垂目、小口小口喝着汤药的画面,似乎觉得这一幕很有看头,一边耐着性子看着,一边悠悠道,“表妹这病病的是时候,这癸水来的也正是时候。”
玉昭面无表情地把补药喝完,只当是什么也没听到,不接他的话。
那饱满苍白的朱唇被热腾腾的补药浸润,重新恢复了生机与血色,褐色的药汁浸在朱唇边缘,格外的突兀,又莫名多了一份旖艳。谢岐看的心中微痒,还未等她掏出帕子,自己便先上了手,拇指覆在她的唇上,缓慢地替她楷去,却并没有离开,依旧在那一片饱满的唇上不轻不重地碾动着。
谢岐专注地抚着她的朱唇,缓缓道,“表妹这么多天了,就不好奇孟家人的下落?”
玉昭本来还想避开他的动作,闻言猝然抬眼,浑身都僵住了。
她张阖着唇,震惊地盯着谢岐,声音带了些颤,“……她们,她们怎么样了?”
“表妹想她们怎么样?”谢岐微笑,“你想她们怎么样,她们就怎么样。”
玉昭心中大惊,一个不好的念头顷刻而出,脱口而出道,“你不要动她们!”
“表妹急什么?”谢岐不赞同地蹙了蹙眉,“我在你的心里就那么不堪,我还能杀了他们一家不成?”
玉昭怔怔地看着他,没有回应,但那眼神却在明晃晃地在说,你难道不会吗?
“表妹这样,我实在伤心。”谢岐低叹一声,吻了吻她因为恐惧而变得冰冷的唇,“不是什么人都值得我动手的。再说我最想动手的人,早就不在了。”
嘴上是笑着的,心里却是又阴郁四起。她关心秋胧的安危他也就忍了,竟然连那一家子狼心狗肺、道貌岸然的货色也关心,她的心可以挂念这么多人,唯独不把它放在自己的身上。
自己几次差点战死沙场的时候,她怕是连知道都不知道吧。还不知在哪里逍遥快活。
心中越来越不痛快,但他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喜形于色的儿郎了,捧起她小巧的脸,盯着那一双美丽的眼睛,压住心里狂躁阴鸷的戾气,薄唇缓缓勾起,似笑非笑,缓缓道,“不过,我还从周平那里听到了好多有趣儿的事。表妹,想听听吗?”
玉昭羽睫抖动,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谢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假装没有看到她的神色,顺手抓起她的一缕头发,放在指尖缓慢地绕来绕去,自顾自说了起来,“我听闻表妹之所以被当做流民抓了起来,就是之前被人赶出了孟府,无家可归所致,在去往长安的路上,又险些遭到了山匪抢劫,兜来转去,最后还是回到了幽州。”
深深叹了一口气,听上去真的像是情真意切的关心指责,“表妹,你这是找了户什么人家。”
他说的很是平缓,但是玉昭还是难堪地垂下了眼。
“表妹原来这么喜欢伺候别人,伺候一大家子不说,还要照顾一个没用的病秧子,天天端汤送药,侍奉床头,他们孟家娶了个媳妇,还连带着多了个丫鬟,真是娶一得二,稳赚不赔啊。”
玉昭不知道
谢岐是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的,但是这种事情从他的嘴里讲出来,对她而言简直是双倍的羞辱,她现在只恨自己现在还长着耳朵,还能清楚地听到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她侧过脸,悲戚道,“……你别说了。”
谢岐扳过她的脸,让她靠向自己,随即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整个抱在了怀里,不赞同地摇了摇头,音调听起来体贴又温柔,“表妹这些年,过得可真是不嫌委屈。怎么也不知道跟我说一说,再怎么说我也担了你的一声表哥,看在过往的兄妹之谊上,见你在夫家过得如此难过,我这个当表哥的又怎么忍心放任不管。”
声音不缓不慢,还特意在兄妹之谊四个字上咬了咬。
玉昭绝望地闭上眼睛,无地自容不过如此。
“对了,”大手又覆上她平坦的肚腹,剑眉蹙起,佯作关心地疑惑道,“表妹都成婚这么多年了,怎么肚子里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看来病秧子还是病秧子,如此不中用,四年多了竟然连个孩儿都没有留给你,让你年纪轻轻就守了活寡,还白白给了他们孟家休妻的理由。”谢岐轻啧了一声,嘲弄道,“我早说过,那姓孟的就是个银样镴枪头,表妹偏不听,这下真的是自讨苦吃。怕是连那等事,也没同你做上几回吧?”
第21章
(微修)表妹,急了?……
落到谢岐的手里,玉昭早就引颈就戮,做好了他说什么她都忍下来的准备,但是听到他如此提及孟文英,再不能忍。
一双如水美目骤然掀起,看向谢岐,含着冰霜般的凛冽,“我不许你这么说他。”
谢岐脸上嘲弄的笑意于是消失了。
他慢慢收起了笑容,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玉昭的性子十分温顺,这是在长安很多人认证过的事实。人人都说王家从江南来的那位表姑娘,性子如同清凌凌的江南水般,对谁都一幅温温柔柔的笑模样,从来没跟人红过脸。就算如今沦为了他的阶下囚,一直以来也是逆来顺受,一幅任人揉圆搓扁的样子。
这种显而易见的的愠怒表情,谢岐也只见过两次,一次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秋胧失言被严词训斥时;另一次就是现在。
谢岐眸光微变,强自维持着面上的淡然与嘲弄,但是薄唇却控制不住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表妹,急了?”
她越是这个样子,他就越是心里不痛快,嘴里的话就越是口不择言起来,冷笑出了声,“好一个护夫,表妹这都被人休妻了,还想着你那亡夫呢,真是好一个情深义重。”
“没有被休妻。”玉昭反驳,默了默,轻轻道,“我是……和离。”
谢岐轻轻哦了一声,一幅恍然大悟状,“原来不是休妻,而是和离啊。”
“看来那姓孟的临死之前还是做了件好事,没有彻底让你颜面扫地。”这种轻飘飘的语气加上他那一贯嘲弄冷淡的神色,被羞辱的感觉简直是双倍的,他却还在意犹未尽,缓缓道,“不过嘛,这和离还是休妻,在我眼里都是一样,不过就是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而已,你说对吧?表妹。”
孟文英死了。
他死了。
这个事实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让玉昭那一颗本就麻木的心重新跳动了一下,明明早已安然接受,可是此刻为什么又像是再次被人剥开狠狠划上了一刀,鲜血淋漓。
谢岐冷眼瞧着那一双黯然破碎的眼睛,心里的冷戾几乎快要压不住,后背的大手不动声色地攥紧成拳,手背青筋凸现。
他死死地攥住手心,咬了几下牙,半晌后,才缓下心绪,重新摆出一幅轻飘飘的语调,冷嗤道,“你那死去的好夫君若是看到你的这幅伤心模样,一定很是欣慰,我瞧着都感天动地。”
“要不是我夹在其中,说不定表妹早就下去陪他了吧?你们两人在地底下再做一对恩爱夫妻,想想也是不错。”
“够了。”声音轻轻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你说够了没有?”
美人一怒,美不胜收。谢岐盯着那一双朝他瞪过来的幽怨视线,轩了轩眉,偏偏语气激怒一般更为冷嘲起来,“表妹,怎么了?你这是生气了吗?”
玉昭抬起眼睛,玉面因为愠怒泛起红潮,久久不语地盯着他。谢岐以为她会爆发,但是她终究没有。
她就这么静静地盯着他,渐渐地,一双美眸由激愤变得平静下来,神色完全没有了刚才瑟缩或愠怒的模样,而是换上了一种异样的静谧,清泉般的声音也冷了下去,“谢岐,你心里是怎么想的,真当我不知吗?”
谢岐脸上的笑意慢慢僵住了。
他眯了眯眼,缓缓放下了唇角的弧度。
“你什么意思?”
玉昭没有再说什么,一语不发地盯着他,那双静谧如水的眼睛却似乎是看透了他。
那里面有沉静,有坦然,似乎还有比讥讽更为强烈的东西。
两人目光对视,似是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博弈。
在那犹如幽泉般沉谧的注视之下,谢岐坚如磐石的冷硬心肠竟然难得生出了一丝无所遁形的难堪与慌乱。
他沉下脸色,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地继续敲了起来,一下又一下。
渐渐地,敲击越来越快,间隙越来越短。
过了一会,敲击声终于停下,他挥去心底涌起的一抹恼怒,重新笑了起来,又是那一幅无懈可击、胜券在握的三分冷笑。
他冷冷看着她,嘲弄道,“表妹,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倒是说啊?”
玉昭平静地看着他,片刻后,移开视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缓缓道,“无论如何,这都是我与你之间的事,请你不要牵扯到旁人。死者为大,你怎么说我都可以,但是请你以后不要再诋毁文英,让他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好一个死者为大。”谢岐冷笑,一双眼睛暗如黑夜,“表妹,你莫不是忘了另外一个死者了。你的亲表哥,王玉楼啊。”
听到这一个名字,玉昭刹那间僵住。
谢岐冷眼瞧着女郎像是被人骤然施了定身咒,内心五味杂陈,偏偏语气仍是充满冷意,缓缓道,“一月之后就是他的忌日,你可还记得?”
唇色渐渐褪去血色,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目光飞快黯然了下去。
她记得。
她怎么会不记得。
寄人篱下的时候,除了王玉楼之外,她几乎没有感受过多少亲情的温暖,而嫁给了孟文英之后,也只有孟文英肯关心爱护她。
自离开江南以后,他们两人是为数不多的,在这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可是一个是她亲如兄长的表哥,却在她住进去后英年早逝死了;一个是她相敬如宾的丈夫,也在她嫁过去后得病死了。
难道真的同她们所说,她生来不详,天生命硬吗?
谁沾上她,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那下一个不幸的人又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