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到喉中的腥气抑制不住地向上翻涌,他终于停了下来。
他倏然想到了什么,睁大了眼睛,声音愈发轻飘飘。
“贞娘,你…疼吗?”
回答他的,只有屋外簌簌的风雨声,而不是那一声声故作温柔的‘表哥’。
从前那些个美好光景好似黄粱一梦
空白许久的脑子,好似动了起来。他想到方才卫玑说的——“自焚”。
自焚……
贞娘这般怕疼的人 ,竟会自焚。
他颤抖地问怀里那人,“贞娘,是因为知道我要回来了,你才这般的吗?你竟这般惧怕我吗?”
“从前都是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
一滴滴咸泪落在焦骨上,卫暄看着,失了神。
“贞娘,我来陪你。”他眼中失了焦,痴痴呢喃道。
他轻柔地将焦骨放回原处,站起身,走出门去,一把抽出门外侍卫的剑,欲要自刎。
卫暄抬起剑,恍惚间瞧见剑刃倒映着贞娘浅笑的模样。
一个恍惚,剑被身旁之人一把夺去。
“玉臣,你这是做甚!”卫玑神情冷肃却又掺杂着几分讶异。
他万万没有料到,卫暄竟对表妹用情如此……
“五兄,你说她疼吗?”卫暄神情愈发恍惚。
卫玑见状心有不忍,拿出一份信递给卫暄,扭过头去安慰道:“玉臣,贞表妹让你好好活着,这是贞表妹临行前……留给你的信。”
见他如此行状,卫玑忍不住又道:“玉臣,表妹不是因为怕你……是因那冀州太守给她下了毒,她不愿把账本交出去,忍受不了那毒的痛苦,才……自焚的。”
听见卫玑说道,崔雅贞是不愿将账本交出才选择自焚时,卫暄浑身僵硬。
她竟是为了护着账本……
那日他早知危险,便提前准备了阴阳账本,当日携带的便是一册假账本,专门用来引鱼上钩。
他不是给贞娘说了,若是遇到那人就把账本交出去保命吗?
她怎这样笨。
一瞬,他身体僵直,喷出一口血来。
整个人向前晕了过去。
第64章
弹指太息, 浮云几何。
边塞的风卷着砂砾,五年不过指间流沙,转眼又一年春天, 清河镇湖边的芦苇荡抽了新绿芽。
清河镇地处边塞, 黄沙漫卷,天上似是蒙了层层薄纱。
河滩青石旁, 素衣妇人正俯身浣衣。榆木棒槌敲打粗布的闷响惊起苇丛中的白鹭, 身旁伴着扎着双鬟髻身着麻布、青衣身量不高的女童。
许久, 那妇人放下棒槌, 拭去鼻尖细汗, 霜色衣襟洇着深一道浅一道的水痕, 轻声唤道:
“榴儿,到娘这来。”
闻言, 那名为榴儿的女童紧紧跟上妇人的脚步,乖巧道:
“娘,我帮你拿。”榴儿闪烁着眼眸, 主动帮妇人拿着那榆木棒槌。
年轻的妇人倏然笑了, 低头瞧着见榴儿那双与她相似的琥珀眸,忍不住抽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是了,那年轻的妇人便是已为“焦骨”的崔雅贞。
五年前, 她传信与卫玑前, 就已经做好准备,若是卫玑知晓了是她害了卫暄,要打要杀她便受着。
与其再过那样被豢养的日子,她宁愿与卫暄同归于尽。
谁知, 卫玑只是眼神复杂地瞧着她,教名医给她配了解药, 便放她离开了,还教她再也不要回建康来。
她那时也无意探寻他眼底的深意,无关他是可怜动了恻隐之心亦或是念着他们曾经短暂的情谊……她只想离开。
离开建康的时,她只背了几身换洗衣服与些许银两,不知往哪里去。
便一路向北去,最终却在靠近边塞的清河镇安了家。
并无甚么特殊的缘由,只因,途径清河镇之时,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她讶然却不意外,很快想到应是在冀州的那夜。
后面她也明白了为什么卫玑会放她离开,卫暄没有死,且风光归来大义灭亲。
或许,那自始自终便是他们安排好的,卫玑一早便知晓了。
崔雅贞唇畔含着温和的笑意,温声说道:“走,娘回家给我们榴儿做饭吃。”
“娘,我想吃鱼。”榴儿声音脆生生好似玉珠落盘。
“吃完饭,我给娘弹琴听!”
崔雅贞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声道:“好。”
是了,榴儿不同与她,榴儿真心喜爱弹琴,也天资聪颖极有天赋,特别偏爱琵琶。
榴儿抱着棒槌走在前面,崔雅贞抱着木盆跟在后面。
说实话,对于榴儿的去留崔雅贞不是没有犹豫过,她孤身一人真的能照顾好一个幼子吗?
北行路上的老医告诉她,“娘子这胎带着毒,是去是留都险。娘子你本就身弱……若是强行堕掉恐会……”
言下之意,这胎还真是非留不可。
听完,她当时不自知的松了口气,便决定留下榴儿了。
生榴儿之时,恰逢五月榴花开,她想起来那句诗,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
便给她取乳名为榴儿,等榴儿周岁时,又给她取名欢
崔欢。
现下瞧着这可爱的孩子,她真庆幸自己的决定。
只是,从后头瞧着。这孩子除了那双眼睛像自己。眉峰处藏着的凌厉,秀挺的鼻梁像极了卫暄,就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不为过。
太像了,总是不好,教她不自禁地想起某人。
午间,崔雅贞在灶上忙活着,给榴儿烧着鱼,榴儿粘不了一点辛辣,这鱼也只能白灼。
榴儿毕竟年岁小有些等不及,便来了厨房,围着崔雅贞转来转去,嘴里还时不时冒出几句俏皮话。
鱼做好了。
榴儿见自家娘亲眉目舒展,兴致勃勃说道:“娘,你知晓吗?书院里夫子都夸我,说我聪颖异于常人,若是是个男子定能有一番作为。可是即使我是个女子才华也不输他们半分。”
“娘,你知道建康什么模样吗?我一定要去建康,到那里我定能有一番作为,许是做名医琴师,还可能是人人称颂的才女,更甚入宫做女官。”
榴儿越说越兴奋,丝毫没有发现一旁崔雅贞的面色愈发不好。
“不能去建康。”崔雅贞僵着脸声音又闷又生硬。
榴儿面露困惑,问道:“为什么啊娘,我听周姨说建康是一个特别好的地方,比清河镇好太多了。娘你医术这样好,便开家医馆,留在小小清河镇何不可惜?等我有了出息,便叫娘穿金戴银,再也不过这样的苦日子。”
小小的人儿试图说服着面前似是顽固的娘亲。
倏然,崔雅贞盯着榴儿的脸,语气难掩恼怒道:“这些话谁教你的?你是嫌弃我了,嫌弃清河镇了。”
“不是的!娘,夫子和镇上的叔叔姨姨,还有教我琴的朱娘子都说我不应该呆在这里。”小小的人儿从未见过自家娘亲这种神情,瞬间慌乱。
陶碗磕在灶台的闷响截断还未说尽的话语。崔雅贞盯着女儿翕动的唇瓣,那唇角扬起的弧度与卫暄的神情重叠
“你果真……”
与卫暄一模一样,面上瞧着温文无害,骨子里都是充满傲气不甘平凡的。
她最厌最恨的就是这股傲。
一瞬间,两张脸重合。
“建康,说什么都不能去。”
“啪”的一声,竹筷在粗粝的陶碗沿迸出裂痕。压着愠怒,崔雅贞拂衣而去。
近清明,细雨淅淅沥沥,落在青石板上,遍遍雕刻着旧时的痕迹。
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郎立于沧濯院门前,犹豫片刻后,推开院门,轻着步子走进院中去。
现下,他要去寻他的养父,以及过几日便是清明,该去祭拜他的已故养母了。
每年近清明,那几日父亲总是喝得烂醉,有时竟错过了祭拜母亲的时刻。
今年他定要劝阻父亲。
思及此,少年郎攥紧了拳头,抬步朝内院走起。
父亲果然在内院的亭中,从背影看去父亲好像没有饮酒,只是端坐在那里。
见此,少年郎上前行礼问好。
“父亲,近来身体好些了吗?”
卫珍行礼时嗅到混着沉水香的酒气,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听见少年郎有些紧绷的声音,端坐那人徐徐转身,只是睨着他,淡淡道:“好多了。阿珍,你最近功课如何?”
眼前的少年郎,便是当年崔雅贞抱回来的徐珍。
当年崔雅贞“身死”数月后,卫暄便主动提出了收养徐珍,改名作卫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