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简从不会质疑主子的决定,有的只是严格执行好主子交代的每一件差事。
因为要回桐花巷,白简让马夫换了一条近路。
马车里的谢钧忽然闻到了一缕清新的杏花香,骨节分明的手掀开靡青轿帘,正好能看见墙内斜斜而出的一棵杏花树。
虽早过了杏花绽放时节,这棵树上仍有零星几朵粉白杏花倔强着,迟迟不肯谢了林花太匆匆。
白简望着枝头杏花,嘟哝了两句:“这个时节竟还有杏花,可真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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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玉生洗完澡出来,看着坐在床边打络子的妻子,从回来后就一直压着的指责也吐了出来,“玉娘,你前面怎么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谎,要是被发现了该怎么办。”
他们家哪里有什么特殊炮制药材的手法,要是真有煎煮后还保留着药物清香的药材,指定是药材没有煮好。
玉荷把打好的霁蓝色络子拿在他的腰间比划,“我那个时候也是想着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而且那两位官老爷不一定喜欢听我们的解释。”
“我给你新打了个络子,改明儿我去给你买块玉佩,正好配你新做的衣服。”
“但你此举也太冒险了,以后不能再这样乱说了。”其实他更不满的是,自己怎能如此无用。
“我哪里是乱说,分明是夫君让我说的。”
闻言,崔玉生皱起了眉头,“怎么是我让你说的。”
玉娘把络子放下,歪了歪头,眼睛里带着一丝崇拜:“夫君前面一直盯着那具盖着尸体的白布,不就是发现了问题所在吗。”
“我………”
“我对药材不太了解,但我知道从回春堂出去的药材都是极好的,按照那两人对老人不好来看,他们肯定舍不得给老人花钱。夫君眉头一直皱着,不就是发现了问题所在吗。只不过夫君心善,实在不愿意说出口,我却看不惯他们做了此等丧尽天良的恶事,还反来污蔑夫君。”
崔玉生听着她的解释,好像,这些确实都是自己发现的,只不过是他不好开口,便让玉娘代说了。那么一想,原本从回家后的憋闷郁烦都一消而散,剩下的只有神清气爽的自鸣得意。
也是,玉娘一个女子,哪里有自己懂得多。
虽然这些都是自己发现的,可崔玉生认为自己身为丈夫,还是得要说一句:“玉娘,最近几天你先在家里,不要出门。”
对于他的话,玉荷向来不会反对,只是……“夫君,我觉得事情恐怕不会那么简单。”
回春堂和济世堂两家药铺开在镇上一直相安无事,两家属于井水不犯河水,怕就怕,有人也要进来分一杯羹。
济生堂背后有靠山,回春堂没有,而世人都懂柿子挑软的捏。
“应该是你想多了,今日的事就是个意外。”崔玉生认为回春堂开了那么多年,它的品质和口碑在百姓眼中都是有保障的,要是真有人想动手,怎么可能到现在还相安无事。
对此,玉荷也没有再劝,兴许真是自己想多了。
但不知为何,她的心里终究不安。
因着让她最近在家,玉荷才注意到院边的杏花开了几簇粉花,淡淡的清香随着风飘入鼻间,沁人心脾。
许是不用做什么,把一些药材拿出来晾晒后,玉荷便拿出了书房里的医术翻看起来,手边摆着自己抄好的副本。
她来崔家后才发现自己对医术很有天赋,但是在夫君得知自己的天赋比他高,还能过目不忘而生气后,她便不再露出对这方面的天分,他问起,也说随着年龄大了,小时候学的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毕竟没有一个男人会喜欢一个事事压他一头的女人,哪怕他们是最亲密无间的夫妻。
手腕抄写得累了,从而泛起酸麻的玉荷抬起头,正好看见那一簇簇的粉白杏花,娇艳又明媚。
忽地想起一首诗:一段好春藏不住,粉墙斜露杏花梢①。
白简不明白为何又经过昨晚上的胡同,但也不得不承认,白日里的杏花瞧着比夜里更漂亮。
谢钧看了一眼那枝出墙杏花,随后放下帘子,“下次换条路走。”
驾车的墨羽忙记下。
马车走后,一朵不堪枝头挤压的杏花飘悠悠落下,顺着春风落入碾碎的泥土里。
玉荷最近一连几日都待在家中翻看医书,因着今日中午王妈有事,婆婆又出门去了,便让她帮忙送一趟午饭。
本来中午崔玉生能在附近的面馆解决的,但是一般他在早上都会提前说一声中午不必送饭,若是没说,中午就得过去送饭。
午时的街道没有几个人,拥挤爆满的多是饭馆吃食小摊。
正给病人包药的宋明听见竹帘晃动,以为又有病人来了,头也没抬,“刘大夫去吃饭了,崔大夫在忙,看病得要等一下。”
“他们都去吃饭了,你怎地还不去吃。”
宋明听到说话声抬起头,见到来人,耳根不自觉跟着染上一抹红:“师娘,你来了。”
玉荷看了现整个药铺里只有他一个人在忙,问:“吃饭了没?要是没吃的话正好一块吃,我带的分量挺多的。”
宋明哪敢儿说没吃,连带着脖子都红得埋进胸腔里:“吃了吃了,师娘你就放心好了。”
说话间又有人进来了,只能尴尬的说,“师娘,来病人了,我先过去。”
“去吧。”
去解手回来的崔玉生听到声音,见到她出现在这里,正想询问,玉荷先解释道:“王妈今天中午有事,便拜托我过来送午饭,正好我闲在家中,想着闲着也是闲着便来了。”
“夫君,你先进里面吃饭,剩下的我来忙就好。”
“好,要是有不懂的记得进来问我,不要胡乱开药方给病人。”崔玉生进去吃饭后,玉荷就准备检查一下最近新进的药材。
随着竹帘再次晃动,药铺里跟着响起一道声音。
这些事本和她无关的,但她听见了“女大夫”三字,这三个字轻飘飘得没有任何重量,却恰好落入到她心中最隐秘的地方。
就像是一柄小小的锤子,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她的心门,连带着她的呼吸都要因此变得急促。
回春堂内,穿着件水蓝色织花褙子,月白色对襟上衣,下搭翡翠撒花洋绉裙的姑娘再三询问:“你们医馆里可有女大夫?”
原本在吃饭的崔玉生走了出来,双眉微蹙,随后轻轻摇头,“我们这里没有,可是姑娘身体有哪里不适?”
宋明也纳闷的问:“为什么一定得要女大夫,男大夫就不行吗?”
要知道病者最讳疾忌医,何况在大夫的眼里,病人根本不分男女。
“我家小姐金贵,哪里能让男大夫看病。”姑娘听到没有,只能皱着眉离开。
她刚要走,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温柔又不失清冷的女声,“请问是你身体不舒服,还是你家里人不舒服?”
第5章 初遇
红棉转过身,见到的是个头上围着块蓝色布巾,穿着也很是朴素,但依旧掩饰不了对方如明珠仙露般好看的女人。她倒是没有想到如此乡野之地会有这样出挑的美人,“不是我不舒服,是我家小姐。”
她又问:“你是大夫?”
崔玉生猜到玉荷要做什么,先压下心中不虞,对着红棉道歉:“她是在下的拙荆,平日里只是帮忙晾晒些草药,实际上并不懂医理,若是她前面有哪里冒犯之处,我代她向姑娘道歉。”
红棉没有看崔玉生,而是径直看向玉荷,眼神中带着挑剔的打量,“你是大夫?”
在玉荷开口前,崔玉生再次抢先回答,这一次更是略带不耐:“她不是,顶多就是认识几样草药的乡野无知妇人罢了。”
“大胆!我是和她说话,又不是和你。”红棉的视线再度落在玉荷身上,下颌微抬,“你在回答之前得要想好,要是胆敢有半句欺瞒,郡主可是不会放过你的。”
玉荷本以为是普通官家小姐,谁曾想居然会是郡主,正想要如实回答,她的手腕猛地被握住。
扭过头,对上的是崔玉生的满不赞同,以及眉眼间泛起的细细愠怒,“玉娘,我承认小时候你的医术天赋高过我,但仅限于小时候,你现在连最基本的防风,板蓝根,前胡冬都认不清,你怎能如此胆大,而且对方是什么身份,那可是郡主啊,比县令还要尊贵的存在。”
说到最后,就差明说她会医死人,然后连累到全家人。
现虽已入了夏,玉荷忽然觉得身体涌来一阵凉意,她却不知那抹凉意从何而来。
就在玉荷避开丈夫的目光时,竹帘晃动间,先有另一道声音闯了进来。
“我倒是认为玉娘医术很好,在我眼里,比崔大夫只高不低。”天气才刚转暖,罗书怀已是拿着一把折扇左扇右转,生怕没把自己给扇病了。
一双狭长的桃花眼中满是真诚的推销,“这位姑娘要是找大夫,在下觉得玉大夫比这位崔大夫厉害。”
崔玉生见到来人,眉宇间带着毫不掩饰的不喜,侧身挡住他的视线,“玉娘是我的妻子,还望罗公子莫做出他财莫爱,他马莫骑的无耻之举来,以免惹来天下人嗤笑。”
每次见到他,崔玉生都很想对当时的玉娘说,这种人根本不值得救。
“我虽在追求玉娘,讲究的也是光明正大,君子坦荡荡。对方想要找个女大夫,玉娘又正好是大夫,我不过是随口一句推荐罢了,怎到崔大夫的嘴里,我倒成了西门庆之流。”罗书怀轻拍袖口,寸步不让,“有时候我真怀疑,崔大夫难不成是害怕玉娘比你厉害吧。”
他的尾音微微上拉带着揶揄的嘲讽,但落在崔玉生的耳边,和骂他心眼小,肚量狭窄有什么区别!
偏生罪魁祸首非但不见收敛,反倒眼梢微挑,“难不成我真说中了,所以崔大夫都恼羞成怒了。如果我的妻子是玉娘,可不会像崔大夫这样处处贬低,忙着拖她后腿。我只会成为她的养分,让她飞得更高更远。”
“你以为谁都像你那么无耻不要脸吗!”就在崔玉生再也压抑不住火气,攥起拳头朝他脸上招呼时,玉荷拦住了他的手,“你过分了。”
罗书怀笑得越发开怀,一双桃花眼盛满潋滟星光,“玉娘,我就说………”
玉荷看向罗书怀,向来清冷的眸光里全是寒意,“我说的人是你,还有我说过很多次我已经成婚了,罗公子几次三番当着我夫君的面说这些惹人遐想的话,是生怕没让我背上一个水性杨花,不安于室的罪名吗。”
“不是,玉娘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罗书怀见她生气了,忙不迭的伏低道歉,“玉娘你别生气,我就只是开个玩笑,你要是不喜欢,我保证以后都不会了。”
“所谓的玩笑话是建立在两个人都觉得好笑的情况下,如果只有你觉得好笑,那就不是玩笑话,而是冒犯。”
红棉不耐烦听他们的争吵,嗓音拔高地看向玉荷:“我就问你,你是不是大夫。”
这一刻,罗书怀,崔玉生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一个是带着鼓励的欣赏,一个晦暗不明。
崔玉生见她要开口,就要上前拉过她的手腕时,玉荷的唇动了动:“民妇只是略学过一些医术,大夫称不上。”
红棉略一思索,点头,“行,那你跟我来。”
玉荷正要跟着走,一只手拽住了她的手腕,转过身,对上是一张写着不满和担忧的脸。
在他担心什么的玉荷搭上他的手背,“夫君放心好了,如果郡主得的病真的很严重,不是还有你帮我吗。而且我猜郡主病得不一定严重,要不然哪里会找什么女大夫,怕是要找御医才对。”
“我答应,也是想要为回春堂寻一个靠山,也不希望夫君的医术就此埋没在小小的清河县。夫君有大才,值得去更远的地方。”
她的话奇异的安抚了崔玉生,可他眼梢间仍是带着丝不满:“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切记不可乱开药方,就算要开,也得要来过问我才行,知道了不。”
“夫君放心好了,我有分寸的。”
连日来的天晴云朗,让河岸两旁的柳树接连抽出了鹅黄翠芽碧成柳,万条垂下绿丝绦。
正在池边喂着锦鲤的谢钧听到月门处传来脚步声,转身回首间,恰好有风吹来,也吹开了昭君帽下的一张脸。
美人不施粉黛,却让周围花团锦簇沦为灰白二色,唯她是世间仅有的色彩。
那种感觉怎么形容呢?
就像是黢黑的岩石缝隙里,突兀地横生出一枝绿意,半刹那间八万春。
白简见大人的目光落在进园的两人身上,忙过去将人拦住,笑着问:“红棉姐姐,你匆匆从外面进来,是郡主有哪里不舒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