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一处花园,孟沧正坐在湖心的亭子里等他。
自打调去卫府,陈君迁就再没和这位前上司说过话,不知道他此次单独喊他过来到底是想说什么。
他快步走进亭中,孟沧屏退下人,示意他坐下。
陈君迁落座。
孟沧盯着他的脸看,眼神颇为古怪。
陈君迁被他盯得久了,不禁开始胡思乱想——全长寿郡都知道孟沧老儿好色,家里娶了好几房小妾,可没听说他喜欢男人啊?怎么直勾勾盯着他瞧?他还能长得比他那些小妾更顺眼?
陈君迁这么想着,看孟沧的眼神也变得奇怪了些。
两人互相看了半天,孟沧终于开口了。
“陈都尉最近在卫府过得如何呀?我特意叮嘱翁逢春多关照你,没受什么欺负吧?”
“没有,卫府的同僚都很好。”
“那就好……陈都尉啊,我也是你的老上司了,问你些事,你可要如实回答。”
“大人问吧。”
孟沧斟酌着措辞,最后还是决定开门见山:“上京的傅升傅大人,与你是什么关系啊?”
这名字陈君迁似乎听过,不过记不太清。但他现在对姓傅的分外敏感,当即摇头说没什么关系。
孟沧不信,又问了一遍,得到的还是一样的答案。
他心里打起了鼓:先前陈君迁砍了萧景垣的头,萧景垣是傅升的侄子,傅升知道了这件事却一点也没生气,反而专门给他回信一封,要他给陈君迁升官,还特意关照要个轻松些的闲差。
要是陈君迁和傅升有关系,那他可得抱住了这条大腿。
可看陈君迁两次否认,再加上他陈家世代都在永宁县,确实不大可能和傅升攀上关系,孟沧就有些糊涂了——既然没关系,傅大人为何如此关心陈君迁啊?连他孟沧都没得过傅大人亲点提拔呢!
不过既然陈君迁一口咬死没关系,那他就姑且当他说的是真话。
孟沧话锋一转:“陈都尉从县令升任都尉,俸禄待遇可比以前好多了吧?有没有想过再往上升一升啊?”
陈君迁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装糊涂,说自己没什么本事,能做个都尉已经很好了。
孟沧见状暗暗一叹,直接问:“我膝下有一女儿,乖巧伶俐,长得也俊俏,再过几个月就及笄了。你可想过做我的女婿……”
孟沧话都没说完,陈君迁蹭得一下就站了起来:“大人,下官已经娶妻,今生不打算再娶。”
孟沧摆摆手让他坐下:“你别急着拒绝,陈都尉啊,你要知道,在长寿郡,本官说一,没人敢说二,做了本官的女婿,整个长寿郡都没人敢得罪你。你先别说话。本官知道,你家中有个娘子,本官答应你,定会帮你妥善安置她,准保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陈君迁脸色阴沉地再次打断孟沧的话:“我不会再娶,大人不必再说了。”
他说完就要走。
孟沧一看,也来了火气。
他堂堂郡守,肯纡尊降贵劝他一个娶过妻的人娶自己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他竟还敢拒绝!
“陈君迁!”孟沧站起身来,指着陈君迁的背影怒道,“你那娘子是罪臣沈饶的女儿,娶了她,对你有害无益!我的女儿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别不识抬举……你站住!”
陈君迁头也没回,背对着孟沧道:“大人,我若今日为了自己的仕途休妻,借大人之力高升,来日若有比大人更大的官以同样的条件诱惑我,大人就不怕今日之事在孟三小姐身上重演么?”
孟沧一噎。
陈君迁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径直离开了花园。
但他也无心回去宴席,找了个小厮问路后,独自往女客那厢走去。
女宾席不像男客那样喧闹,妇人们就近与人闲聊,说得多是自家男人那些事。
这样的宴席对于她们来说,除了排遣寂寞打发时间,更重要的是高官家的女眷熟络起来,为自家郎君的仕途增加助力。
因此,主人家想要聊什么,客人们就算不了解,也会积极参与捧个场。
沈京墨坐得远,又与众人不熟,全程只静静吃菜,偶尔与身边的妇人搭上几句话。
吃得差不多了,枯燥体面的社交也算告一段落,不知是谁提起了些许不知真假的绯闻轶事,这等闲话不仅民间爱传,这些官员家的女眷也不能免俗。
众人纷纷安静下来,听一人讲。
世上的轶闻分很多种,主角地位越显赫的,越多人爱听。
那讲故事的女子想必在上京有些朋友,讲起一些达官显贵风花雪月的事来有板有眼的,引得在场众人认真倾听。
其中有些事沈京墨有过耳闻,但她并未声张,只当做解闷的故事听。
说完两个故事,席上有人觉得无趣,让那女子换个新鲜的来。
“新鲜的自然有了!”女子一笑,故弄玄虚,“你们可听说过尚书左仆射傅大人家的长公子,傅修远?”
听见这个名字,沈京墨身形就是一僵,好在她坐在角落,无人注意。
“傅修远呀,我知道!据说长得可好看了!还是个大才子!”
“是啊!我也听说过,他前些年游洛水,一块玉佩掉进了水里,他去捞的时候,那张俊脸映在水里,把洛水的神女都吸引上来了,亲手把他的玉佩还给了他,回去还害了相思病呢!”
“不光如此,他还会画画,会弹琴,我听说他是仙人下凡,光看你一眼,就能画出你老了之后的样子,分毫不差,神得很呢!”
沈京墨沉默地听着这些半真半假的传闻,心中五味杂陈。
“你们说得这些呀都是传说,我要说的这事可是真的!傅氏这位长公子,如今已经是玉城公主的驸马了!”
“嗡——”,沈京墨的脑中仿佛有什么轰然炸开,杂音骤响,很快变成尖锐的耳鸣。
其他人在说些什么,她全都听不见了。
尚公主。
傅修远他,尚公主。
玉城公主是何人?那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女儿。不受宠的公主出降起码也要一年的时间筹备,更何况是最受宠的那个呢?
也就是说,在沈家出事前,他就已经成了玉城公主的准驸马。
虽然不明白皇室为何对此事秘而不宣,但就算旁人不知,他傅修远定是知道的。
可他却从未向她透露半个字。
而她却还在沈家出事后,第一个想到去求他帮忙,甚至在到了永宁县、到了陈家后,她都还对他抱有一丝幻想,相信他心里一样念着她。
难怪在她落难后,他能寄出那样一封绝情的信,之后更是再无书信来往,对她不闻不问。
原来早在她不知情的时候,早在他还对她说着那些海誓山盟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即将成为公主的驸马。
那她是什么,一个笑话?
绞痛的感觉自心口传来,沈京墨急促地深吸了几口气,才强压下浪潮般向她涌来的失望与悲凉。
她心里有两个声音在拉扯,其中一个告诉她,傅修远不是那样的人,他是谦谦君子,是当世楷模,这世上找不出比他更好的人,他不会将她当做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看她的笑话。
可另一个声音告诉她,没有人敢拿天家、尤其是玉城公主的事开玩笑,就算先前说得轶闻全都是假的,这一件也一定是真的。
沈京墨失神地想着,没有注意到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直到身边的妇人轻轻推了推她的手,沈京墨才恍然回神。
方才讲故事那女子正盯着她笑:“听说陈都尉的夫人来自上京,似乎还与傅修远相熟,方才怎么也不一起说上几句,好教我们知道傅氏长公子是否真如传闻那般优秀呢。”
沈京墨一怔。
那女子身边,孟盈盈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声叮咛:“潘潘别说了……”
潘潘却拂开她的手,瞪她一眼,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她:“不是你喊我来配合你演戏的吗,怎么让我一个人唱独角戏啊?”
孟盈盈没法解释,为难地看向沈京墨:她先前托人调查沈京墨,自然也就查到了她与傅修远的关系,原本想着她今日若是不来还则罢了,若是来了,就当众给她难堪,再让陈君迁亲眼看看,他捧在掌心里的夫人,其实心里头一直惦记着别的男人。
可她现在反悔了,尤其是看见沈京墨微微泛红的眼眶之后,孟盈盈只想让好姐妹赶紧闭嘴。
但眼下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沈京墨,孟盈盈再想转移话题也晚了,她只好担心地看着她,心中十分过意不去。
沈京墨看着众人的目光,咬了咬唇,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是,傅公子的确十分优秀,但我与他并不熟悉,并不比诸位了解更多。”
众人略显失望地转回了头。
沈京墨又在席上稍坐了片刻,这才借口身子不适,早早告退。
身边几位夫人关切地想要送她去歇息,都被她一一谢绝。
沈京墨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径直往院门口走去。
直到走出女客们所在的院子,她才踉跄地扶住墙,另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心口的衣裳,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好半天,心头的疼痛才有所消减。
她起身往外走。
一转头,却对上了陈君迁复杂的目光。
“大人……”她一惊,莫名有些慌乱,“大人为何在此?”
他没说话,一双黑眸紧盯着她。
沈京墨眨眼的频率变快了起来。
这个小门正对着她方才所坐的位子,她的反应、她的表情,他都能看得见……他在这里站了多久,听了多少?
可起初的慌乱过后,她又不忿地想,她又没有对不起他,她心里有人这件事更从未瞒过他,他不也把青青的画相摆在自己的营房里吗?
这么一想,她心里的慌乱便渐渐消退了,只是不知为何,仍不愿看他的眼。
沉默片刻,陈君迁开口了:“宴席有些无聊,我想走了。你陪我?”
正好她也不想再待下去,点点头,与他一起往外走。
走出孟府,陈君迁看看天色:“太晚了,今夜去我的营房暂住一宿吧。”
所幸卫府里孟府不算太远,二人与孟府的下人借了灯,慢慢往卫府走去。
一路上,沈京墨都神情恹恹,陈君迁也出奇地沉默。
到了营房,陈君迁点燃火烛,叫人打了盆水来给她洗漱。
沈京墨默默地洗,他就坐在桌旁看。
屋里安静得有些压抑。
她很快梳洗完,不知该坐到哪里去。
陈君迁接着去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