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夜未归。
沈京墨怔忪地看着冰冷的地铺,直到村里的鸡鸣过三遍,她才回过神来,匆忙洗漱过后往学堂赶去。
*
永宁县衙。
谢遇欢点过卯后,在县衙中晃了一圈,才发现到处都不见陈君迁的踪影。
抓来一个衙役问他去了何处,衙役却也挠挠头表示不知。
他以往不会无故晚来。
莫非自己昨晚的话说得太重了?不至于吧!
谢遇欢疑惑地缓缓收起扇子,正想出去找找,一抬头,却发现陈君迁正抱着一个小酒坛子大小的罐子往后院走来。
他一怔,屏退衙役,上前去拦陈君迁。
陈君迁却只是看了他一眼,脚步未停,径直往自己房中而去。
谢遇欢只好跟上。
进了陈君迁的屋子,关上门,他将那大罐子放在桌上,自顾自地倒了盆水,将脸和巾子打湿后,狠命地搓起脸皮来。
看他那力道,恨不得把那层风吹日晒已久的脸皮搓下来。
谢遇欢看了看他已经被搓洗到发红的脸,精致漂亮的五官都快皱成一团,只觉得自己的脸都开始发痛了。
陈君迁洗过了脸,转回身走到桌前,打开罐子,掏出指腹大小的一块白黄色的面脂就往脸上抹了起来。
边抹边问他:“帮我看看这边儿抹匀了没有。”
谢遇欢眉头紧锁:“大人一大早就出去买了罐面脂?”
“嗯,”他回答得理直气壮,“昨天你说的话,我觉得挺有道理。”
谢遇欢不信:“是么?哪句?”
陈君迁闭着眼揉搓着脸:“‘少晒太阳少吹风,实在不行抹点面脂’。你别说,真挺光滑的。”
谢遇欢:……
谢遇欢:“还有呢?”
陈君迁:“还有我和她不是一路人,是我捡了大便宜。”
谢遇欢:“我可没这么说。”
陈君迁:“没事儿,本来也没说错。你快看一眼抹匀没有?”
谢遇欢无奈地瞅了他那张半黑半白的脸一眼,虽多有嫌弃,却还是如实道:“鼻子上没抹开。”
陈君迁将鼻翼两侧堆积的面脂涂开,这才睁开眼来看向谢遇欢。
谢遇欢抢在他之前开口:“昨天我说了那么多话,你回去就没再考虑考虑?”
陈君迁眉眼间早已没了昨夜的凝重,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想了,想了一宿。”
谢遇欢拿扇子一指桌上的面脂:“就想通了怎么保养脸皮?”
陈君迁咧嘴一笑,按下他的扇子:“我确实想了一宿。我妻命苦,好好的一个大小姐,家里出了事,被迫下嫁给我这样一个粗人,已经很凄苦了。如果还不能拥有一个符合她喜好的郎君,岂不是太可怜了?”
前半截谢遇欢还算认同,听到后面,却是一愣。
只听陈君迁继续道:“所以,我不仅要改,还要比她期待得做得更好!抹面脂只是第一步。”
他粗眉一挑,自信道:“或许傅修远很好,但我陈君迁也不差。我要是生在上京的大户人家,从小有一群夫子教我读书,还与她认识,她会看上谁还真说不定!”
谢遇欢沉默了。
须臾,他道:“大人,有句话不当讲,但我一定要讲。”
陈君迁还没来得及拦他,就听谢遇欢重重叹了口气——
“没救了!”
陈君迁也沉默了。
下一刻,他抬起腿来在谢遇欢的小腿肚子上踹了一脚,把他赶去做事了。
待到屋中只剩下他自己,陈君迁脸上张扬的自信渐渐褪去,一丝忐忑缓缓浮上心头。
昨晚他没有回家,呆在这间屋子里坐了一宿,想了一宿,却依旧没有想通。
他是因为爱画中人,而把沈京墨当做替代,还是真的爱她至此?
如果他真能改到她喜欢的模样,她会放下傅修远、放下三年后与他和离的念头,和他过一辈子么?
他脑袋乱糟糟的,一个也没想出答案。
但他想试试。
陈君迁还没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房门便“嘭”的一声被人推开了,打断了他乱七八糟的思绪。
来人是衙役林逸舟。
陈君迁让他吓了一跳,随即一脸嫌弃地看向门口的大高个:“一大早着急忙慌的,是天塌了你顶不住了?”
林逸舟气都没喘匀,哪还有心思理会陈君迁的调侃,一脸苦相地冲他道:“大人,不好了,郡里又来人了!”
陈君迁顿时眉头一皱。
大步走到前院时,他才发现这次来的不是长寿郡的郡丞,也不是孟沧手下的其他官员,而是个侍卫打扮的人。
他仔细打量了一番,似乎对这人有些印象——应该是孟府的侍卫。
他三年前去长寿郡时,曾在衙门外的大街上拦下过一匹惊马。那时这侍卫也在,腿上被马狠狠踹了一脚,还是他按倒惊马后把人拽起来送去看大夫的。
见到陈君迁,侍卫快步迎了上来,恭敬行礼:“陈大人。”
陈君迁看了一眼他的腿,笑:“看来腿伤恢复得不错,走起来虎虎生风的。”
侍卫一怔,随即露出一丝喜色,受宠若惊:“没想到大人还记得。”
陈君迁拍了拍他的肩:“那种情况下肯舍身护主的人,我当然记得。说吧,何事找我?”
侍卫应了声是,眼神却有几分犹豫:“老爷吩咐,请陈大人到郡守府一叙。”
“叙什么事?”若是赋税的事,他去与不去并无不同,左右永宁县今年是绝不会再交一颗粮食上去的。
想要加税,除非把他这个县令免了!
“这……”侍卫眼珠左右乱转,随后将头压得更低,“小的不知,但主子有令,务必要请大人到郡守府一趟。大人就别难为小的了。”
侍卫只是个传话的,陈君迁自然不会为难于他,只是他不知孟沧这老小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所以才并不怎么想去。
轻叹一声,陈君迁无奈应允:“我今天还有些事要处理,你先回去告诉郡守大人,我明天一早就出发去见他。”
“可是小姐说……老爷说,要您今日就启程。”
陈君迁没有听清前半句,只听见了要他今日启程的话,不屑地笑了一下:“他知道我什么脾气,你把我的原话告诉他,他不会怪你。回去吧。”
侍卫还想再劝,陈君迁身后的两个衙役已经走上前来,要送他离开。
“那……好吧。小的会据实回禀。”
侍卫走后,陈君迁找来谢遇欢,将孟沧此举的用意分析了一番,倘若这老小子明日强逼他加收赋税,他需提前准备好应对之策。
毕竟撂挑子这招他已经用过一次了,再用一次,要是孟沧不肯退让,将他罢免事小,遭殃的还是永宁县受灾的父老乡亲。
待两人商议完毕,又将今日来报官的小案逐一解决完,上午已经过去了大半。
陈君迁看了看天色,叮嘱谢遇欢:“我明天一走,少说也得三五天。下午我回家一趟,准备准备。县衙要是有事,你代为处理。处理不了的,等我回来再说。”
他并非不信任谢遇欢的能力,只是有些事,他没有县令之职权,不好做主罢了。
谢遇欢与他共事多年,早已默契十足:“放心吧。”
安排好一切后,陈君迁连晌午饭也没吃便往回家赶。
临走之前,他又抹了一遍面脂,走出县衙时,甚至还戴了顶斗笠遮阳挡风。
*
晌午天热,太阳晒得地面都发烫。
饶是陈君迁抄了近道,翻过武凌山回村,有山上的树荫遮挡,还是觉得口干舌燥,汗湿了整个后背。
方才他借口有事处理,拖延了一天,虽不全然属实,但也算不上假话——他昨天一夜没回家,要是刚刚直接跟那侍卫走了,家里人肯定会着急。
虽说可以让县衙的人去家里报个信,但没这个必要。
况且这次去长寿郡,他还想带上沈京墨一起。
先前她又是制香又是绣花,虽说因为开办学堂耽搁了一些时间,但前不久已经做出了一种熏香,这次正好带去长寿郡中,看看有没有销路。
而且她是上京来的,长寿郡虽然比不上上京热闹繁华,但却要比永宁县强上许多,等他和孟沧办完了公事,还可以带她到处转转,买些漂亮衣裳首饰。
如此一来,他们二人起码能多出三五天独处的时间。
陈君迁认真地规划着接下去几天的日程安排,丝毫不曾察觉迎面走过来一个人影。
直到那人拦在他面前站定下来,轻声细语地唤了他一声“小陈大人”,陈君迁才猛地抬起头来,看清那人后,面色不禁微沉,淡淡地回了一声:“唐家娘子。”
他打完招呼完便要走,唐家娘子却横跨一步挡在了他面前。
她脑后簪着一朵红艳艳的花,装扮看上去有些眼熟。
“小陈大人,我有话和你说。”
陈君迁抬眼看了看她身后葡萄村的方向,微微后退一步与她保持距离:“什么事。”
“你家娘子这几天在学堂里,和一个男人走得很近。我今日路过,瞧见他们有说有笑的,亲密得不得了……”
陈君迁当即皱了眉,打断了她:“那人是学堂的教书先生,我娘子好心收留他在学堂住下,这事我知道。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他说完,拔腿就走。
陈君迁步量大,唐家娘子只好小跑起来才能追上。
她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尖声叫道:“你难道不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吗?!”
陈君迁一早就知道唐家娘子对自己的心思,从前沈京墨没来,两人若是见到,他还能与唐家娘子打声招呼。可如今他已有了明媒正娶的妻子,再遇见对自己有想法的女子,便恨不得退避三舍。
但今日他却意外地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