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州城北是一片大山,进了山里,神仙来了也找不到他。
薛怀琛虽不聪明,但却是一员虎将,沿途与薛义的追兵厮杀几番,竟还是让他逃了出来。
奔逃许久,他总算甩脱了追兵,钻进了山中一条小道。
他胯下战马的皮毛已经被他的血染红,薛怀琛眼前一下下发黑,终于在一阵眩晕过后一头栽倒了下来。
战马缓缓走开,直至不见。
薛怀琛浑身发冷,就连才九岁的薛怀仁都快要拎不动了。
他只好拖着薛怀仁的胳膊,将他拖到山壁前坐下,心中愤愤不平地咒骂着薛义。
月黑风高,悄静无声的林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骑着马缓缓来到薛怀琛面前。
薛怀琛费力地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许久,才认出这正是前些日子悄悄找过他的那位朝廷使者。
他眼前一亮,忙指着薛怀仁说:“这是我五弟,我爹最疼的就是他!你们可以拿他当人质,再给我一支队伍,我一定能把薛义的人头带回来!我们说好的,杀了薛义,我就是大越的异姓王!”
使者翻身下马,在薛怀琛面前蹲下,探过手去扒了扒他身上的伤口。鲜血再次汩汩涌出,薛怀琛喉中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呼。
只是那声音还没传出,他就被使者一把捂住了嘴。
一把短匕刺入他的心口,一寸一寸缓缓推进。
薛怀琛瞪大了双眼,身体不住地挣扎,可大量失血早已让他气力全无,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把冰冷的匕首最终全部没入自己胸中,只剩一截染血的刀柄。
短匕很薄,尽管刺入他的心脏,他却并没有立刻咽气。
他不明白,分明已经说好了的,为何出尔反尔?
他也是父亲的儿子,为什么不是被他选中的继承人?
但他已经没有力气问了。
片刻后,使者松开了捂住他口鼻的手,看着只剩一口气的薛怀琛,使者仿佛猜到了他心中所想,仁慈地回答了他的第一个疑问:
“薛义死了,叛军就会有别的头目,那样反而更不好控制。所以薛义不能死,薛义得活着,才能为朝廷所用。还有你弟弟,年幼无知还中了毒,做人质最好拿捏。唯独你,活着没有任何用处。你死了,薛怀仁就是薛义仅剩的儿子,价值只会更高。所以……”
使者拔出了薛怀琛胸前的短匕,在他身上擦了擦。
“只好委屈你死在这荒郊野岭了。”
-
次日清晨,薛义的人在山中找到了薛怀琛的尸体。
他双目圆睁,不甘地向上瞪视着,似乎那里有什么人让他既恐惧又愤恨。
薛怀仁不在他身边,他周围也没有脚印或蹄印,士兵们在附近找了整整一天,也没有找到薛怀仁的踪迹。
他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当天傍晚,薛怀琛的尸体被运回了茂州城。
经过昨夜的事,本就憔悴的薛义脸上又添几分沧桑。
他还穿着昨天那件血衣,手臂上的刀伤已经处理过了。
他走到薛怀琛身边,看了他很久,俯下身,轻轻抱了抱他的身子。
哪怕他昨夜还叫嚣着要杀了他,但他终究是他的儿子。
起身时,薛怀琛的怀中掉出了一封信。
薛义一怔,单手将信拆开,借着烛光看完,愣了许久,随即狠狠握拳,将那信攥成了一团。
那封信是大越朝廷留给他的。
信中说,薛怀仁在朝廷手中,他若不归顺,薛怀仁立刻便会殒命。他如今只剩下这一个儿子,如果连他也没了,就算费劲力气打下天下来,又有何用?传位给谁?薛家的儿子一个也没留下,他百年之后,又如何去见列祖列宗?
就算他得了皇位,将来也不得不交给别人,牺牲四个儿子打下江山,最后却是为别人做嫁衣,他甘心么?
还不如接受朝廷的招安,如此,至少能保住薛怀仁的性命。薛怀仁所中之毒,在茂州无解,但在上京根本不算难事,朝廷可以治好薛怀仁,还可以给他加官进爵,享受荣华富贵!
那封信最后问,你薛义起兵,当真只是为了百姓,而无半点私心么?定是有的,那为何不选择后者呢?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薛义将信放到火烛上点燃。
火盆中的火苗升起又消散,最终化作几片乌黑卷曲的灰烬,薛义眼中也渐渐没了光采。
他枯坐在火盆旁,抬眼看向薛怀琛的尸身。
他不明白,反越分明是民心所向,他薛义为天下人牺牲了那么多,为何老天却偏偏要绝他的后?
-
之后一连数日,薛义手下士兵将附近几个山头搜了个遍,都没能找到薛怀仁。
薛义渐渐确定了,那封信所言非虚,薛怀仁在朝廷手中,定不会教他轻易找到。
他没有和任何人交待,关起门来,在屋中呆了好几天。
直到一月底的某一日,薛义命人送出了两封密信。
一封按照朝廷密信中的要求,送去了江浙某地府衙——他答应为大越消灭一支强大的义军,作为他决意效忠朝廷的证明,只要朝廷保证薛怀仁平安无恙。
另一封,则快马加鞭,送去给了远在三川的陈君迁。
*
二月初九,商洛的河冰渐渐化冻,刺骨的河水夹杂着碎冰块奔腾汹涌。
沈京墨穿着厚重的大氅站在城门口,看陈君迁整顿兵马,准备出兵巢湖。
几天前,薛义来信,说进攻江浙受阻,大军遭遇埋伏,急需支援。那时陈君迁正在三川,筹备攻打豫州的事,收到来信后,他二话不说放下豫州,火速安排好三川的防御后,回到大本营商洛去搬兵驰援薛义。
那条冰河就在城外,贴着商洛的城墙蜿蜒而过,沈京墨耳边一侧是奔涌咆哮的河水,另一侧则是大军响彻天际的号子声。
大军集结完毕后,陈君迁来到沈京墨身边,像往常出征前一样与她道别。
“商洛离巢湖有两千多里,沿途也不全是我们的地盘,千万小心,别只顾着赶路。”她提醒着,给他整理铠甲。
“薛老将军信中说事态紧急,越快赶到越好,”陈君迁说完,看见沈京墨皱了下眉头,他冲她一笑,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我知道我知道,赶路太累,要是遇上危险,疲兵必败。但薛老将军对我有恩,我必须把他救出来。”
沈京墨该说的都说了,不会再劝他。
陈君迁又在她脸上落下一吻,转身欲走。
沈京墨却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将一枚圆形的木章塞进了他袖中。
“巢湖太远了,你不带我去,就把山神奶奶带上吧。”
陈君迁隔着袖子捏了捏那圆润坚硬的木章,笑着朝她点点头,翻身上了马背。
六万大军浩浩荡荡,向东南开拔。
沈京墨跑上城墙,目送着军队最前方的那个身影消失在天际。
但如果此时的她知道他这一去将是何下场,她绝对不会放他走出这座城。
第140章
两面受困 “我要你亲口告诉商洛的士兵……
二月中旬,商洛已经开始转暖,先前的冬衣很快就该穿不住了。趁闲来无事,沈京墨叫上谢玉娘和孟盈盈,一起去买些衣裳。
商洛的成衣铺不少,样式丰富又不贵,比她费时费力自己做划算得多。
城中心有一条两侧满是布庄和成衣铺的长街,三人随便选了一家,还没进门,就听见老板娘与人边嗑瓜子边聊天。
“打仗归打仗,日子还是照样过,有人打过来咱就跑,没人打咱就和以前一样该咋过咋过。”
“就是,管他谁输谁赢,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咱们只要有饭吃有命活就得了。”
“可不是么?哎你们知不知道,前些日子那谁家的儿子回来,看见咱们还和打仗之前一样开门做生意,人都傻了,说他以前呆的那地方,人们连树皮草根都啃完了,那大锅里都开始煮活人了。他这是命大逃出来了,要不也得让人煮了。”
“这么吓人啊?哎哟,那幸好咱这儿没打多久。我记得前一天那衙门里还坐着大越的官老爷,第二天一睁眼就换人了。我都不知道啥时候打过仗,还让我儿子去打听了半天。”
“这事儿我知道,那个陈将军呐是打南边来的,咱这附近好多地儿现在都归他了。他打进来那天说了,不许手底下的兵打扰咱做生意过日子,咱以前咋过以后还咋过。听说他手下这些地儿都是这样的,要不是发现衙门换人了,都不知道打过仗呢。”
“是吗?哎那你们说……”
谢玉娘歪头附在沈京墨耳边小声笑:“夸小陈大人呢。”
沈京墨无奈地笑了一声,拉上孟盈盈去挑衣裳。
老板娘她们说的话,她都听进去了。这些年来陈君迁东征西战,打下来的地方她都去过,见识过当地百姓的生活,知道老板娘所说并未夸张。
最开始那些地方打得并不轻松,但如今他们的势力不断扩张,打起仗来也愈发容易,有些小城得知是陈君迁前来,甚至没反抗几下就望风而降。
照此下去,要不了多久他们便能攻下上京,一统天下。到那时,她就不用再像现在这样忍受分离、担惊受怕。
这样想着,沈京墨不禁心情大好,一边挑选衣裳,一边与谢玉娘闲谈:“爹都回铜城了,你为何不回去?”
谢玉娘斜她一眼:“明知故问。”
陈君迁这次出征,陈川柏也跟着去了。这家伙,分明说好年后与她一起回陇右,现在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她一个人走哪能放心得下?
沈京墨偷笑:“他也是,说走就走,把你留在商洛,也不想想商洛的守将是谁。我要是他,可不敢把你和吴将军单独留下。”
这次留守商洛的是吴斐,当初谢玉娘和陈川柏能说开,也有他一份功劳。
谢玉娘佯装气恼地瞪了这个爱调侃她的嫂嫂一眼,将一件衣裳塞进沈京墨怀里,招呼老板娘:“她要试衣,麻烦店家带她去一下!”
沈京墨知道她脸皮薄,忍着笑,抱住衣裳往后走。孟盈盈也挑了几件,要与她一起去换。
只是还没走到后屋,就有人找了过来。
“谢将军,出事了。”
沈京墨闻声回眸,看见吴斐一脸焦急地看了她一眼,又看回谢玉娘,眼神示意她出去说。
见状,沈京墨匆忙放下衣裳,与谢玉娘一道随吴斐离开铺子,去找了个能说话的地方。
“城外突然出现一支大军,人数远胜我们,看旗帜是朝廷的人。我已经派人去给将军送信了,但不知,何时才能送到。”
*
二月十五晌午时分,陈君迁的大军行至一处湖泊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