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放心的。
“臣来,同陛下回禀渭河刺杀案一事。提前结案都是臣安排的,主要是为了桓氏放松警惕……”
“是吗?”她截断他的话,问道。
苏彦颔首,“自然是真的,桓氏一族……”
“其实不是真的又如何呢?是丞相就想这般结案,朕又能如何?难不成朕还能推翻苏相的意思吗?尚书台能听朕的话吗?三公九卿会站在朕这处吗?凡与丞相相悖之,朕有自知之明,什么也做不了!是故——”少女抬眸望向他,“苏相不要解释了。”
“皎皎!”苏彦情急中唤她名字。
江见月盯住他。
他尚且肃正模样,也未曾改口,只继续道,“无论你如何想,师父于政务公义之上,始终与你一心。你一日为君,便永远是君,师父为人臣,便不会做不臣之事。”
“所以师父是当真喜欢桓家四女?”殿中冰鉴水雾缭绕,腾起又散开,江见月眉眼中攒起虚无的笑意,“苏相要对朕尽忠,又要对桓氏女尽心,然桓氏一族却又想至朕于死地,您便将自个劈成两半,分来与我们,可对?”
“对!”苏彦毫不疑迟地回答,“桓氏嫁与臣为新妇,便是臣的人,桓氏种种都与她无关。”
是赵谨前头传达过的意思。
江见月颔首起身,至他身前垂首,低低唤了一声“师父”。
没容他开口,只轻声道,“这处无人,师父请容我说一说。”
她没有对案坐下,而是绕道他身侧,无有东西隔在彼此中间,只有彼此的气息,她缓缓开口,“五月里去看师父,是我实在担心,没有忍住;今日前头讥诮话,是我生气,胡闹尔。但归根结底,是皎皎实在害怕。那时闻您遇刺,我守在宫中,彻夜等您消息,等着等着便胡乱想,若是你不在,是不是我们就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后来撑到您脱离了危险,我自己又发病了,病中疼痛软弱,犹如濒死,我便又想,若我在那一刻去了,孤零零死在这深宫之中,你会不会有一点后悔,我们都没有见到最后一面,没有好好告别……”
她泪如雨下,伏在他身前,背脊忽颤,“我实在害怕,值此一人。所以师父娶亲生子,还能,还能过往一般,疼爱皎皎吗?”
她弃了君王姿态,尤似当年渭河畔的孤女,伏在他足畔,与他说,“我很乖,求您别不要我。”
苏彦搁在案上的手在袖中抬起,几欲抚上她背脊,揽她入怀中,和她说,“不必害怕,师父没有真心喜欢谁。从来,都只疼爱你一个。”
却终究忍住了,只恭敬伸过双手将她托起,退身保持君臣的距离,话语端和道,“去岁百花宴,师父便与你说了,师父若成亲,也不会忽略你,只会多一个人来疼爱你。”
少女面上泪痕尤在,小臂是他掌心的温度,她细细感受着,慢慢抽开了手。她的眼泪半真半假,想以这姿态与情势作最后的试探,他会不会在这般情境下脱口同她说,一切都是假的。
却是没有。
他的笑是真的,温柔是真的,话也是真的。
会疼她如亲人,尊她依旧是君主,就是没有半分情爱。
“所以,师父将公义给我,一点私情留个旁人,对吗?”她最后问。
苏彦颔首应是。
“那师父稍等。”她擦干眼泪,传人送来一物。
两列宫人鱼贯而入,奉命开盒示物。
是全套喜服头面。
“皎皎备下的,请师父收下。”她坐回自己的位置,换了嫣然笑意,眼中有些许释然,“九月十二,朕来观礼。”
苏彦扫过大红的喜服,又看少女泪水未凝、但已经慢慢清澈的双眼,捕捉到那一点无奈的屈服,一颗心终于缓缓落下。
将这段会被世人无限诟病的情扼杀在最初时,多少代价都是值得的。
他忍过伤口的疼痛,行大礼跪谢君恩。
座上少女持君王态,谴退他。
*
时光如流水,之后近百日,江见月同苏彦都未曾在私下见过面。
八月里,苏彦身子大好,回朝理事,他们依旧君臣相敬。
偶尔宣室殿课毕,她道,“师父气色好了许多。”
苏彦便道,“新得了一份剑谱,待师父过两月练熟了教你。”
少年女帝道,“不劳您,师兄已经开始教我了。”
她口中的师兄是苏瑜。
七月里的时候,夷安手中的三千卫因为如今经费足够,已经初具雏形,便打算挑一批御前侍卫。
不想,苏瑜竟也参加了。
但不曾选上,交手时以一招之差落败。
原是他手臂伤口才好,尚且不能完全提力。
彼时江见月亦在校练场,传太医令给他看伤,才知晓是年初救驾,伤了左臂筋骨,很重的伤,半年才稍稍恢复。
见他对落败一事甚是遗憾,江见月还是要了他。道是往后半年,先任御前侍卫文职事宜,来年看情况再转。
如此留在了身边。
苏瑜虽不能动武,但不妨碍教学。苏彦说的剑法,便是他闲来无事教给她的。
而除苏瑜外,方贻也伴着她。
只是苏瑜陪她时,多来都是臣仆随身,在露天场地。
而方贻见她的时候,只彼此两人尔。再多一些活物,有时是一只鹦鹉,有时是一只兔子,再或者可能是一只狸奴。
两人逗玩它们,给它们喂食。
看它们挣扎着呜呼咽气,便少喂些。喂到吐血不止,但还存半条命,再救治起来。
“师姐,你不是要过一回这个药了吗?怎还要?”方贻到底没忍住。
这种毒药原是他自己翻了书配制的,也不是太高深的药物,除了繁琐些原是好解毒的。
五月里,江见月从丞相府回来翌日,便同他说了,让他配药。他心有余悸的给出一丸,却又不敢问要来何用,只是时日过去,并未有旁事发生,遂也不再多想。
未曾想到,江见月会第二次同他要。
“那个送人了。”江见月给兔子细细擦净唇口血迹,然后又持着木勺喂入解药,“你宫中相府来回跑,没说出去吧!”
方贻摇首,“我听师姐的话,未传入六耳。”
江见月的话,你要是说出去一个字,就休想踏入我宫门半步。
方贻当时便点头如捣蒜,“我一个字也不说。”想了想又道,“师姐,你是不是想毒死师父的新妇。她常日来相府,我可以帮你。”
江见月闻言,问,“为何这样说?”
方贻道,“因为我发现自从那个女人出现在师父身畔后,你就没有以前开心了,师父陪得你也少了。”
江见月看他半晌,揉了揉他脑袋,笑道,“想什么呢!她是师父的新妇,师父喜欢,我们就也要喜欢,不许再瞎说八道。”
半大的少年便老实听话。
江见月捏着少年新制的药丸,对着太阳细细地瞧,“放心,就这一次了,以后都不需要了。”
初秋日光浮金,慢慢变得深浓,天变高,风便寒。
八月尽,九月来。
桓氏府邸张灯结彩,红绸软缎。
待嫁的新娘,戴上华丽璀璨的护甲,披上纯金攒珠的花冠,最后大红的喜帕落下来。
十里红妆先入丞相府。
骑在马背上,走在最前头迎亲的郎君亦是风流意气,郎艳独绝。只是闻李肃回话,眉间微皱。
桓氏的嫁妆中干净规矩,并无料想中的精钢坞武器。而銮驾过驰道,亦是平稳安全,没有遭遇任何刺杀。
如今停马下轿,新人已经入府,而他在门口,迎候正迎面而来的銮驾。
前面是女帝,后面是新妇。
喜帕下的新娘手持扇子,手上护甲熠熠闪光。
贵人的计划共两步,首先便是将武器藏于嫁妆中,然后在驰道刺杀女帝。只是桓越虽然信任苏彦,也向他隐隐露出这般计划。然这第一步都只是迷障。乃用来转移苏彦精力,真正的行动在第二步。
桓越很是满意,时隔多年,她终于如愿嫁给了她。
而苏彦闻李肃话,显然也反应了过来。
桓越处要么是还未完全信任他,要么这日还有旁的计划。他本想在这一刻人赃俱获,眼下嫁妆无有异样,便是不可能了。
“苏相,我们该怎么办?”李肃问道。
苏彦不动声色望着越来越近的銮驾,“无妨,明日向宗正处,上书新妇暴毙即可。”左右精钢坞一半方子到手,剩一半也可慢慢研究。而这场婚礼也不是毫无意义,至少灭了小姑娘的情。
便是再好不过。
銮驾入府,天子下辇,诸人跪拜。
“大喜的日子,都免礼吧。”少年女帝面容端肃,举止威仪,在华堂升座。
新人高堂皆已不在,又是天子在堂,自当向她行礼。
三重礼前,先敬天子。
观礼宾客分作两列,新人在华堂前,女帝在上,中间放一案几。
因入天子口,侍者端来的酒水自当验毒,不可提前倒好。
如今酒壶杯盏都在案上。
按规矩,由新妇持盏倒酒,似奉高堂。
喜帕下女子容色愈发绝艳,缓步上前,盈盈倒酒。共三盏。
后有侍者上前依次验毒,这原是第三次验毒。前两回在传酒入门前,皆以生人验过。
一切无虞。
新妇捧酒酒盏奉于君前。
转瞬的时辰,她拢在广袖中的手,轻轻挪开一点护甲,将藏在寸长的小指甲里的毒药捏出,借宽大袖摆的遮挡,将药送入琼浆玉液中。这个动作她练了上万次,快到无人可见。且贵人给的药,三日后方毒发。
三日后,乃用过无数膳食,根本已无从查起。
大长秋接过,转身奉给女帝。
女帝抬手握住。
“别用宴上的任何东西,哪怕是师父给你,新妇给你的。那日太多人经手,任何东西都不得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