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谨愣了半晌,吐出两字,“但愿!”
苏彦折扇轻摇,转瞬拢扇指向三里驰道,“届时銮驾出行,这处还需添兵防卫。”
“那若是这般,你们的婚事可是应当快些?”赵谨追上他的思路,“不然桓四姑娘未成婚母家却先犯了事,你岂不是护不住她了。”
苏彦抬眸看他,并未言语。
赵谨回神。
桓氏若意在女帝,唯一的刺杀机会便是大婚当日,天子离开禁中的时候。
也就是这三里驰道上。
然还是忍不住道,“你这保一个被抄家灭族的女子,且不说能不能保下。你且想想陛下,纵是她顾念大局,不追究一介女郎,但是她定于你生分,这、你……怎么会折在桓越手上的!”
苏彦默声无话。
赵谨略坐片刻后离开,苏彦目送他远去,片刻又去后院打理那头骆驼。
他在长街看见西域女郎坐在上头,比坐马上还高出许多,风华独特。便想着若是皎皎坐在上面,定更加与众不同。
“她定于你生分!”赵谨的话缭绕在耳畔。
苏彦却半点不在意,生不生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和他,都不能犯那样的错。
他梳理着骆驼的毛发,又想起赵谨,笑意愈深。
小姑娘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收拢了赵谨,于他倒也多了许多便利。
很多话,赵谨自会传达。
时值李肃前来回话,道是一切安排妥当,可以前往牡丹楼接桓四姑娘,送她回家。
苏彦看了眼天色,吩咐人好生照顾骆驼,更衣熏香而往。
*
而与此同时,因昨日廷尉府一事,赵谨在整理好文书和说辞后,自当入宫同江见月回禀陈述。
依旧是在宣室殿中。
“流寇火拼,证物房失火……”少年女帝翻阅了一半,推在一处,“此处无人,小师叔给朕一句实话,您心中如何想?亦或者这样长时间了,你可有怀疑的对象。”
江见月顿了顿,自己先开了口,“朕虽年少,但并非愚昧无知,朕早有一疑。”她以指蘸水,在案上写下一字,又道,“不若小师叔也写个字,你我交换而看。”
赵谨从命。
片刻起身,将四方矮几端于君主面前。
四目落下,两个一样的“桓”字。
退下重新落座。
殿中静了片刻,赵谨遂将自己所为前后讲来。
江见月安静地听完,问,“师父呢,他知道多少?”
“只比臣多,不比臣少。”赵谨望过少女神色,缓了缓鼓起勇气道,“陛下唤臣一声师叔,臣可否逾矩唤您一声皎皎。”
江见月笑着点了点头,“师叔有话,但说无妨。”
“皎皎。”赵谨这会敢直面看她一眼,带着当年在抱素楼中的怜爱与喜欢,柔声道,“师叔想为你师父说句话。你当是清楚他的,忠君之心,忧国之态,始终如一。师叔也可以保证,来日无论如何变迁,只要是你在这位上,他都不会叛您,定是护你,守你,敬你,尊你。他是前郢公主的嫡子,身上留着一半前朝的血,在如今局势中,原比任何人都难。”
“小师叔说的这些,皎皎都明白,你直言吧。”
“方才师叔说了,桓氏如何,你师父原也清楚的。”赵谨轻叹了声,“公务之上,他不会有偏颇。只私情之上——”
赵谨顿了片刻,终于道,“皎皎,若当真桓氏灭,你可否留桓四一条命?或者说,你师父若坚持要护她一命,还请你勿怪他,莫与他生分。他虽出身至贵,却极少考虑自己,只这一桩,存了一点私心。”
日头偏转,从窗牖洒入的阳光只剩了一半,萧条投在席案上。风从窗户吹来,也有了些寒意。
半晌,江见月才出声,“师叔是说,师父乃真心喜欢桓氏女? ”
赵谨闻声惊诧,抬眸望去更是震惊。
少女带着哭腔,豆大的眼泪,从她通红的眼中接连滚落。
急报是这个时候传入的。
黄门道,“半个时辰前,丞相在朱雀长街遇刺,危在旦夕。丞相府来人请求禁中调派太医令前往救治。”
“陛下,您不能离开禁中,臣去。”赵谨死命拦住江见月,领整个太医署匆匆而往。
*
苏彦伤得很重,一共中了两箭。
原是在牡丹楼接到了桓越,二人正要上马车。一只暗箭便直面而来,虽被人及时提醒,但实在事出例外,还是没能躲开,直入他左胸。
箭矢接连而来,桓越离他最近,避无可避,他遂护身挡过。是以第二支箭矢,虽没有伤筋动骨,却从他后肩连皮带肉削过。
且两只箭上都涂了毒。
府中医官并着早些时候苏家军自己的军医,给他救治了后肩伤势,剜肉去毒。然前头一箭却都没有把握取出,如此奏请的太医署。
国手尽汇于此,两套方案,一则待他补回部分元气,再行拔出箭矢;二则立时切肉取箭头,可方阻止毒素入肺腑。
苏恪急得直哭,几欲昏厥,根本不是个能主事的。
最后还是他自己拿的主意,立时拔箭。
元气大伤总比毒入血脉的好。
如此,直到翌日凌晨,方将箭矢取出,紧接着止血祛毒,待一切终于结束,抢回他一条命的时候,已是平旦时分。
而他彻底散了意识,昏迷过去。
彻底苏醒,脱离危险,已经是三日之后。
而这三日间,桓越都不曾离开,日夜守在此处。
她的眼前来来回回都是他以身护她的样子,耳畔反反复复闻他唤着“阿母”,道着“对不起”。
苏恪也听到他的声响,抹着眼泪恨声道,“让你不听阿母的话,弄成这幅模样。要是听了,也不必遭这样大的罪,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当真要应誓。”
苏家这位大小姐,吓得哭了好几场,后来终于在桓越的抚慰下,道了一件外人皆不知的事。
原来当年茂陵长公主临终前,曾让这个儿子起誓。
誓言之毒,可谓闻者生寒。
她道,“你以苏氏阖族起誓,扶君主,匡社稷,永效吾君不生二心。如若不然,阿母死后难安,永坠阿鼻,赵氏之运便是苏氏之命。”
桓越闻话亦颤,惊愕至捂嘴不敢出声。
所以按誓言,他反了赵郢,当生母不得超生,苏氏应循赵氏之命途。
怪不得,怪不得,他这样一个人,也竟散了意志,在病弱中唤母,对母致歉。
桓越知晓这处,惊,也喜。
因为她想起上巳节那日,苏彦对女帝两次微不可闻的不满神色,如今想来,非她想太多,他确有动摇之心。
她坐在卧榻,心中隐起一个念头。
在这日午后,苏彦醒来后,她服侍他用完药,听话回府休憩。
翌日又早早而来。
这会,苏彦较之昨日初醒,精神稍有好转。
寝屋内值此二人,苏彦先开了口,问,“如今外头如何?”
府中人顾及他伤势,只让他好生休息,并不多言外头情形。然他掌一国朝政,这样倒下,心中多来不安。
桓越道,“听阿兄说,朝中由楚王同陈侯爷一道坐镇,甚安。”
苏彦点了点头。
“就是廷尉处和京兆府都很着急,寻不到刺客踪迹。”桓越给他端来药,“方才过来,妾还看见了他们,大抵是想问问您的看法,被阿嫂堵回去了。”
苏彦欲伸手接过药,奈何伤口扯着疼,桓越拦下她,吹凉喂他。
苏彦坚持伸过手。
“七郎,你我之间,还要如此吗?”桓越想起他护身挡箭的模样,鼻尖泛酸,“若不是妾,你也不至于伤成这般!”
苏彦摇首,“是我累你池鱼受殃,他们针对的是我。”
“你知道是何人?”桓越舀起一口药细细吹着。
“也不是头一回了,牝鸡司晨,惟家之索,逆了天下人的……”苏彦神情有些落寞,似觉话语不对只未再多言,接来药仰头一罐而下。
“你慢些!”桓越将他伤口几欲裂开,只赶忙拦下。
苏彦需靠在榻上,缓过一口气,笑笑道,“这两日吓倒你。”
桓越给他擦着额上虚汗,含笑摇头,半晌道,“七郎,你梦中呓语,妾都听到了。”
苏彦抬眸看她,低眉落睫,面上投下小片阴影,“我说了什么?”
“你在唤阿母!”桓越轻声道。
“是有些想阿母了,若阿母还在,我们许是已经……” 苏彦冲她淡淡笑过。
“七郎!”桓越深吸了口气,面容端正又温柔,“阿嫂和我说了,你对母发的毒誓,来日漫漫,我们一起走过。”
随她话落,她从袖中拿出一份折叠的信纸,放入他手中。
“这是……”
“是精钢坞的秘方。”女子凑身,附耳低语,“苏家军骁勇善战,若是再有上佳的兵刃,当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桓越退开身来,拢住他五指。
苏彦却松开手,合眼道,“拿回去,你阿兄若知道定不饶你。”
“阿兄知道,何论这是我的一半,我可以做主。”她低下红扑扑的面庞,“且当是我的嫁妆!”
“待我伤好,我请陛下赐婚。”青年丞相慢慢拢住那方子,话语低柔。
*
“阿兄,虽说追随赵氏是先祖遗训,如今又有贵人差遣,我们应当从之。然且不说我们都不曾见过贵人面,只晓得她持着前朝信物,话说回来我们效忠谁不是效忠,说到底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眼下有机会,不若为自己争一次。”
“如何为自己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