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需趁热打铁。
然,少年帝王到底没有让他失望。
廿日早朝,女帝摆驾而来,宣布了一件事,将逢五朝会改为隔日朝会,逢单而行。
即明日廿一,依旧早朝。
之后便是廿三,廿五,依次下去。
世家门阀才胜了一局,焉能如此由少主任意颁布诏令。
故而,逢单隔日朝会进行了一个多月后,朝堂上陆续有官员以各种缘由告假,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两三月。告假之时,各掌公务都与副吏下属进行了细致交接,态度不可谓不负责。告假缘由或因病或归乡探亲,不可谓不真诚。无不放假之理由,苏彦一一阅过,江见月一一准奏。
只是告假的这些臣子中,十中八、九都是世家大族的子弟,官职没有多高,基本都是不足三百秩,却皆是实干的位置,加之告假人数稍多,朝会之上便难以展开,各府衙办事效率便有所下降。
这一日,朝会散后,赵谨没有如同往常般前往廷尉府办公,而是去了一趟靖北侯府,拜见他的叔父赵励。
靖北侯府内,赵谨开门见山,却不免诚挚道,“如今赵家军戍守东齐边境,好不容易得了新帝的信赖。叔父何必要这般举措,铤而走险呢?”
赵励笑望自己的侄儿,没有说话,只将刚烹好的茶推了过去。
“叔父!”赵谨没有心思饮茶,继续道,“隔日朝会对我们并无损益,如今告假的那些官员,稍一查访,便可知七成是您门下之人,皆与赵氏有着牵连。虽说是女帝举措,但苏相明显是支持的,你到底为何要这般与丞相对着干呢?”
“你都说了是陛下之意了。”赵励顿了顿,未再多言,只道,“你且宽心,叔父有数。你该如何同苏相处之,便还是如何相处,旁的皆与你不相干。”
“叔父——”
见侄子不依不饶,赵励多说了句,“陛下此举自是对吾等无甚损益,但总没有平白让人多干活的道理。如此,是她为君者考虑不周。”
“再者,但凡举措,总有阻碍,岂能容她这般轻易了去。”
赵谨想起自己前头劝告,弃了“赵”姓,以示忠心。然身为族长的赵励亦不曾答应。今日又岂是自己一言能劝开的。思至此处,不由叹了口气。
赵励垂眼细细撇了茶盖,拂开茶面浮起的叶芽,品着茶水。然心中不免思绪万千。
女帝登基近一年,虽大半时辰都静养于后宫,前朝所涉不多。于天下人眼中,仿若只是一个傀儡象征,掌权的是当朝丞相,士族首领。
然,其之心绝非如此。
先是静养半年年不问朝政,后上朝提案试探,如今已经开始直接下令实行措施。这看似柔和的连环举措,远比雷厉风行更让人惊惧。
任谁,都不能小看一个少年君主的隐忍。
若不是自己身后贵人指点,只怕是要折在这十四岁的少年帝王手中了。
赵励既惊且叹。
是故,他怎能不提前施与防范。
趁如今帝王羽翼未丰,且让她知晓,世家并非这般好动,朝政亦不可事事如她。便是更改朝会此等小事,亦不容她一言而定,即便定,亦让她知晓需要代价。
世家绵延纵横数百年,不是她一届寒门登位者,可以轻易揉捏的。
何况,还是个女子。
一盏茶尽,赵励起身告辞,只忍不住多提了一句,女帝由丞相教导,需防聪明反被聪明误。
然赵励容色笃定,只笑而不语。即便他谋算不敌,且身后尚有贵人点拨。
倒是临赵谨踏出门庭之际,忽的唤住了他,“你与苏相少年同窗,私交甚好,看着他可有娶妻婚配的意思?”
闻此语,赵谨转身望着叔父。
“你堂妹阿楚,今岁已十八,正值妙龄,我处门第也不算高攀了相府。”
赵励清楚,与女帝的对抗,只能一时施压建威,不宜长久。唯有巩固势力,方是上策。
桓氏得了苏家长女为正妻,温氏嫁嫡女入苏家,陈氏同苏氏乃连襟之系,皆为姻亲。唯他赵氏独立之外,若也能联姻,便也无需这般殚精竭虑。
“此乃苏相私事,这些年他忙又朝政,倒也未曾听他提起过。”
“那是缺了人操持!”赵励笑笑道,“旁的事你撇开,叔父都由着你,只这一桩,你得帮衬着!”
赵谨微叹,拱手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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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是十二月末,一年收尾。
隔日朝会如期举行着。
而先前告假的官员自也如期归来,只是待这厢复职几个,那厢必定会换几人来告假,朝会上总也凑不齐全数官员。
江见月也不恼,索性给告假的官员数倍的假期,空出的位置则择了数位寒门学子、雍凉官员前去历练。左右那些个职位,亦不是缺了谁便就要停转的。
再论前头雍凉一派将将被女帝当头一棒敲得心中颤颤,如今少女送来甜枣,遂赶紧捧之用之。
如此,那些受上峰之令借口告假的人,亦开始惶恐,不敢再随意告假。毕竟相比顶尖的门阀豪族,他们亦不过蝼蚁。若是官位当正被替代,简直有苦难言。
是故眼下,朝堂上人员又开始齐整起来。
赵励同陈章等人眼风扫过,不免叹气。然真正然他们倒抽凉气的是这日朝会上发生的事。
因至年尾,待山呼万岁毕,女帝恩赐新年贺礼,按例发放如意袋。群臣依礼拆袋,将里头的金银馃子捧于掌心,俯首再度谢恩。
只是排于后方的十数官员,待看清袋中倒出之物,两手颤颤间如捧热汤,跪拜半晌不敢起身。心中感恩而惶恐,喃喃叩谢天恩。
大朝会共有官员一百六十人,其中入殿者六十人,四十人为四百秩极以上京官。另有监察御史十人,都察院院判十人。此两处人员皆为二百秩,品级低却权限广。前者于中央监察百官、整肃朝仪,后者处地方巡视郡县,纠正刑狱。
两者出身皆属清流,世代传承,不慕名利,不贪私财,如此为天子信而任之,是百官中一个特殊的存在。
然,于江见月而言,相比要她信任世代传承的信念,她更信人心皆有欲。
这世间,唯有变才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否则,先郢王朝,哪来的御史台之乱。
前朝帝王,满心信任监察御史,任其命却不施恩德,御史捧着可怜的俸禄,自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然若不是一人者,则需上侍双亲,下育子女,中间又有妻族往来,纵使一人能保持清廉贫苦,高风亮节,又如何经的起耳畔周身亲者长年为柴米叨神!
故而当年便有高位贪吏利诱御史家人,后有御史持剑自刎以谢君恩,亦有人彻底沦落,欺上瞒下,从而腐坏朝纲根基。
先郢的根子,有部分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腐坏的。
其实,原也不必翻史书,方桐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一分钱,压倒英雄汉。
而如今连声跪谢,却又不甚明了的十数人,便是监察御史和院判。江见月赐给他们的,不是金银馃子,而是飞钱。
按上头所示意,是等同三年俸禄的飞钱。
“朕改隔日朝会,增诸卿劳务,办公时辰倍长。弼马官尚懂催马奔而添马粮之理。朕虽年少,但如此浅理亦是知晓。故从今岁起,参朝百官俸禄皆长二成。地方官员二百秩品及其以上者,增一成。其中御史台和都察院,六百品长官年终获三倍俸禄飞钱,副职为二倍,其余为一倍。飞钱盖大司农印,凡大魏国中公私柜坊皆可兑换。”
此话落下,士族高门的官员自也无甚感觉,二成俸禄于他们不算什么。但是低位者,自是天大的好消息。然百官前列,有一人却是满目愁容,乃大司农李安。
此刻只觉荒唐之极。且不乱御史台和都察院,人员不算太多。但从中央到地方,官员数量之广当以千数,让他这个大司农从哪里去专门弄出这么一笔银子?
他执芴直言,抛出心中所虑。话到最后,更是着重点明,如今国库并不丰盈,大半银钱都投于东齐和南燕两境的军事上。
前头连光禄勋精建三千卫都挪不出银子,何论这厢数倍的银两!
江见月颔首,仿若等他这话已许久,待他话毕,亦道,“大司农所言甚是。故朕数日前重理皇亲宗氏,不过数十人尔,少府处可将皇室开支缩减至半,用以增俸之上。”
殿下百官有一刻震惊,对御座上的女帝生出些许崇敬之心。如此少龄,竟不贪奢华,勤俭自持,以身作则。
只是这样的举措,落在部分人耳中,只觉心有余悸,背生冷汗。譬如赵励,陈章等身为世家的高位官员。他们从前郢王朝到如今江氏魏国,宦海沉浮间,政治敏感已是警觉许多。
果然,还未容他们再多想,沉默至今的丞相苏彦接过话头,转过身来道,“陛下身先士卒,缩衣减粮以惠诸臣,臣等不甚感激。臣仰陛下厚爱,领百官之首;又承各族不弃,兼统士族,故亦愿追随陛下,集族中所有,奉黄金万斤,白银五千斤,聊作绵薄之力,以作提奉之用。”
话音落下,江见月抬眸望向他,彼此眼中皆是笑意。
她一双嫩白素手,甚至从广袖中探出一点,修长纤细的十指间竟把玩着一个铜雕手柄。
四神温酒器上可拆卸的手柄。
苏彦自是看见了,不由微微蹙眉,嗔怒了她一眼。
江见月挑眉,换得他赞许又宠溺的眸光。
【臣之所有,皆是陛下的。 】
【臣不过一凡人尔,早些年高门间那些雅趣,多少也占了一二。 】
十月中旬那日的授课,江见月在三日后了悟。
她不觉得苏彦是随意赠物于她,且她有旧疾,不易饮酒,此物于她并没有多少用处。
她便琢磨了一番,未几回过味来。
因为方贻后来与她说,那日是丞相带他一道来的。
方贻虽也偶尔进宫,但都是江见月传召或是自己请旨入内,那还是头一回于苏彦同来。
原是他在提醒她,隔日朝会并未被群臣接受,要其接受,可从底层入手。然收拢底层官员人心,最直接的便是提奉加职。
只是提奉银钱从何处而来,士族高门便是一道口子。他赠名贵酒器,寓意会领头捐供。
早年间高门雅趣——
早年间,当是前郢赵氏分崩离析之初。
雅趣么,大抵是世家十中七八皆有敛财搜刮膏脂之为。
而洛州苏氏从其父苏志钦开始,破除门第之见,大抵能算一股清流。然祖上积财甚多,苏彦所谓的占之一二,便是此意。而他母族,更是前郢皇室,财富之多,自是无可比拟。
今日,由他重归国中,固她皇权,用以百姓。
江见月眼中雾气渐重,心中更是暖流涌动。
她的师父,执她手掌,掩她在身后的男子,不仅心怀大义,更是心细如发。他没有将她圈于后宫温室,代她做完诸事。而是一点点引导,一点点启发,提她心智,增她,养她羽翼。
而眼下,得他领头。
赵谨便随之附和,愿意初资捐供。
夷安亦附和。
夷安一附和,陈珈也出列附议。
赵谨和陈珈二人一言语,赵励和陈章就被架起,亦硬着头皮附议捐供。
越来越多的宗亲与世家官员附议……
然女帝已言“少府处可将皇室宗亲开支缩减至半,用以增俸之上”,是故如今雍凉高官原也无需他们在捐供太多。反而世家处,因苏彦开口便是黄金万斤,他们在不济也不会输苏氏太少,眼下个个敢怒不敢言。
这一局,在十月女帝取消立皇夫之后,门阀可谓惨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