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难不成是精钢坞?”苏彦惊道。
精钢坞制作的兵器十分坚硬,乃挖掘地道的绝佳利器。只是精钢坞罕有,唯有南阳一带方有。
而南阳桓氏便是守着这一处宝贝发迹的。
一部分用来售卖盈利,一部分用来制作兵器献于武库,已做战时之用。
赵谨颔首,“不过也不能就锁定是桓氏,毕竟桓氏出售精钢坞乃朝中允许,百年来皆是如此。也难保是长沙王着人买了此物!”
这话俨然是给苏彦台阶。
毕竟苏恪尚是桓家妇,苏桓两家姻亲多年。
然苏彦却基本断定,是桓氏无疑了。
桓四姑娘号称“女中诸葛”,但于世人眼中只是个深闺女郎,不涉政事,便是朝政的局外人。然其兄桓起乃局中人,可以详细告诉她朝中事。如此,以“时辰差”抨击女帝,顺理成章。
“这两样东西,还有旁人看过吗? ”苏彦问。
“没有!”赵谨摇首,“我都是无意中发现的,且精钢坞占土一时并不会现色,需要被糖水淋过才呈蓝色。”
“我这不是前两日得意忘形,眼见玉娘胎稳了,冲着玉娘说了一句她瞧着胖了圈,就被一碗红枣汤砸了一身,这才浇到了卷刃上,后立马连夜灌了糖水去宣平侯府验证的!果然那棵被砍过的树切口涂了糖水也呈蓝色了。”
苏彦正饮一盏茶,一时没有接话,只盯望赵谨清俊面庞,忍不住连咳了几声。
他有些被茶水呛到。
“怎么了?”赵谨见他突然盯着自己,又不可思议地饮水失仪,心中发毛。
“没有,就是我想到了另一桩案子!”苏彦搁下茶盏,依旧盯着他看。
“哪桩?”
苏彦掩口又咳了声,以目指他左额两道红痕,“赵主簿缘何从前日起,请了十日假,这桩案子。”
“是因为您对着尊夫人口无遮拦,事后没有及时补救,还跑去查案,如此回来被挠的!不好见同僚,方请假之。”
赵谨闻言正恼,却转瞬止住了,只环顾空荡荡的丞相府,嗤笑道,“那也总比阁下孤家寡人的好!”
“你这幅整日埋头朝政的模样,脑子和精力都付在上头,于情之上未必通窍。待有了妻室,说不定惹得尊夫人比玉娘还气性大!你且成日请假吧。”
顿了顿又道,“左右无妨,女帝是你小徒弟,定然体贴恩准你。”
第29章
时间如流水, 转眼十月十四,女帝择皇夫的日子。
昭阳殿中,上图待选的儿郎共二十八位, 个个风姿卓然,一表人才。这二十八人中,雍凉一派占了二十人,世家门阀就一个零头。
大家都清楚,女帝立皇夫代表着亲政,首先就要撤掉苏彦“南面称臣”的殊荣,虽辅臣仍在,但部分权力将回归到她自己手中。
雍凉旧臣期待已久。
世家自不乐意, 但是再不乐意, 这立皇夫总没有理由阻止。陈章一派曾也动过在女帝饮食中作手脚的打算。女帝本就羸弱,可以使她病体更重, 以疗养为名拖一拖。但是整个未央宫被煌武军防得密不透风, 苏彦更是在几次宫宴上,为女帝亲身试菜验毒。以此无声告诉世家,若有谋其命者, 且先过他。
世家眼中, 苏彦比女帝重要, 如此作罢。
如此,眼睁睁看着十四岁的少年女帝择皇夫,不日亲政。
然却是谁也不曾料到,这日昭阳殿中,女帝并未出现,只有大长秋阿灿带来口谕。
“朕于夜中梦皇考,今日择何人为皇夫。皇考盈泪摇首, 不与答复。朕追问之,皇考失其影踪,只留“不可”、“不孝”四字。朕宿夜冥冥,终得体悟。虽有天子以日易月守丧二十七日,然乃为国祚计。而朕尚且幼龄,足可以守丧三年尔,如今所为乃不孝之,故惹皇考入梦来,训斥。朕心乃愧,哀思难抑,遂暂缓择立皇夫。”
大长秋一字不落背下大段话。
简而言之,今日事取消,三年后再立皇夫。
殿中人多,却依旧要求静默,待选的儿郎皆年少,一时不敢多话。但雍凉一派的老臣,到底忍不住,这前后忙活高兴了数月,给了这么个荒唐的理由便取消了。人还躲着不来,哪有这种道理,遂个个跪下要求面圣。
大长秋道,“陛下梦先帝而伤怀,昨夜一宿未眠,龙体微恙,眼下正在休憩。各位大人请回吧。”
老臣们还欲开口,却得世家官员反驳。
这处一句话,那处有无数理由。
对先帝尽孝。
事关陛下龙体。
来日方长。
……
总之这回世家站在女帝处,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将雍凉一派压得死死的。
苏彦看着面前本要捧给少女择夫用的玉如意,叩了两下桌案,顿时殿中静了。
“陛下既有恙,今日便散了吧。”
雍凉的臣子目光扫过他,最后皆落在楚王章继身上。却见章继也拂袖起身,退去了殿外。
诸人不敢在宫中造次,便只得堵在楚王府。
“殿下为何无话?我们这忙前忙后数月的心血,彻底付之东流。”
“就是,本来陛下择了皇夫,权力慢慢归拢她手中,也可压了世家的气焰!”
“难不成陛下是为我等考虑,不舍我处子弟入了君榻,不得带兵?”
“若是如此,殿下您去说,让她莫忧,我皇煌武军有的是领兵作战的人才!”
……
章继用完一盏茶,将杯盏放下,看着稍静的屋内,“还有人说话吗?”
诸官面面相觑,不再言语。
于是章继便开口,“尔等该说话时多说些话,比如陛下要更改朝会频率;不该说话时,就免开尊口,譬如眼下。”
两侧官员蹙眉望向堂上人,恳请解惑。
“吾等多少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泡过来的,多起两次早,赴个朝会无甚辛苦吧?”章继问。
“这有什么!行军时吾等昼夜不睡觉也是常事。”一人回。
章继笑了笑,“但是世家门阀舒坦日子过惯了,就这么丁点变化也不愿意。当然了,不愿意还有缘故就是抵着陛下。这等时候你们如何不说话了?不仅不愿意,甚至有人还跳出来附和!”
后头一句话指的是夷安精建三千卫一事。
“夷安长公主不是雍凉一派吗,你们凑何热闹!”章继目光冷下些,“可是觉得她一介双九女郎,便得了九卿之一的高位,你们却还在他之下,儿郎脸面就挂不住了。为了点脸面,脑子都没了!”
“那、眼下如何是好?”半晌,堂下左首一人问道。
“还能如何是好?”章继冷笑道,“晌午昭阳殿里,尔等就无话可言了,还能作什!先帝托梦的借口是荒唐,若她一人说出口,你们尚可争一争。眼下呢,局面明摆着,是陛下借世家之口训诫尔等,她都无需同你们多言,甚至连面都不用出,世家便如蜂拥叮住你们,咬得你们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可是这……”另一个人尤自不甘,有些抱怨道,“殿下既然如此通透,何不早支会我等。这会没得遭陛下嫌恶!”
“是啊,会不会殿下多心了。陛下才多大的年纪,怎会行制约之术!”
章继这会深吸了口气,也想去戍边。
带着这帮人一同守边。
只需他们拼刀剑施力气,不劳他们费脑子。
“为何不早支会尔等?和陛下不早早推拒立皇夫乃一个理。”章继不怒反笑,“以为你们会适可而止,谁知你们变本加厉。眼下提醒甚好,你们可是深有体悟,直骇身心?”
“世家那处许是得意忘形一时没有探究陛下手段。但是你们这会是败兵,需反省总结。想想被调出京畿的梁王,想想被提上位的长公主,陛下连平衡都回了,何论制约!”
“好了,都闭嘴吧。”章继见还有人要说话,索性自个说完了,“苏相忠心着呢,比起尔等,他和陛下一条心多了。至于说得罪陛下,那也不至于,只是以后三思而行吧。”
至此,堂下诸官默默不语,待回神只觉背脊生寒。
少年女帝才将笄之年啊!
然雍凉一派这遭吃了个哑巴亏,世家门阀也没能笑多久。
*
这日昭阳殿散后,苏彦入椒房殿面圣。
阿灿自不会阻拦,只笑盈盈将人迎了去。
染恙哀思的女帝当真在卧榻上,只是没有静养,趴着在看一卷兵书。
竹简摊开在榻,她两手托腮,晃着一双直起的小腿,口中还在咿咿呀呀哼曲子。一侧矮几上摆着方贻给她从长安闹市买来的冰糖山楂和胡桃碎。
方贻用冰叉挑起一颗山楂奉给她,她便停下曲子,接来叉子入口,“再来一颗。”
浑圆饱满的山楂,鼓鼓囊囊塞了一嘴,她却咀嚼得很利索,远远看着像一只偷食的小仓鼠。
欢悦自在,无拘无束。
苏彦禁了通报,将扬起的嘴角压平,重新摆出一副肃正模样,递了个眼神给阿灿。
阿灿垂着头,疾步上来禀告江见月。
江见月闻言噎了一下,一点没有咽完的山楂碎呛在喉咙,咳嗽连连。
苏彦蹙眉阖目,背过身去。
“陛下慢些,您瞧苏相不曾看见!”阿灿看着不仅背过身,还退出殿外的人,不禁莞尔。
江见月就惊了那么一瞬。
这日用的宫外头不甚洁净安全的食物,被骂两句也是应该的。
但这会师父来,定是闻她染恙来看望她的。
思及此处,她便又开心了。
只对方贻挑眉道,“剩下的都给你,放心,就说是朕逼你买的,师父不会罚你。”
“陛……”方贻还想说些什么,眼前人已经下榻转去一旁理衣梳妆。
出来得很快,不过是穿了身外袍,套了双凤头鞋,将一头长发挽成个垂云髻。眉未描,唇未点,头上连支珠花也未簪。
就一头青丝如云堆,芙蓉一朵出清泉。
苏彦望过来,本想道一句“素面朝天不成样子”,但莫名觉得家常又亲昵,何论小姑娘一句“苏相不必多礼”,他将欲起身的动作松下,随她话应了句“多谢陛下”。
“师父不生气了?”本来确实没气了,但小姑娘挑着话道,“朕不该放纵自己,不忌口腹之欲。但朕让人验过菜品,方入的口。您也不必罚方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