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闻桓四姑娘七窍心,话语也坦荡,“非他不可。一来为私,妾慕他多年,侯他多年,已无法再看见旁人。二来为公,阿兄阿嫂若是姻缘终结,妾必续上。门阀之中,靠的最多的就是交错不断的姻亲。”
“还是那句话,你我世家女,享富贵而当责任。求全便是贪。”桓越给陈婉理好妆容,将她步摇捋顺,恭敬退下身来,依旧侧坐一旁。
午后的日影有轻微的浮动,博望炉中香烟袅袅,弥散在陈婉周身。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面上盈着浅浅的笑意,渺渺烟雾缭绕淡淡光影,将她整个人晕染的很不真实。
唯有开口的话语,确定她尚存一口气,“如此,便让吾儿前往吧,凤印尚留我手。”
“人事十之八|九,皆由权势而定。权势解决不了的一二,怕是神仙也难办。”桓越冲她颔首,笑意中予她力量,“故而,还是握着权势更加踏实些。”
“孤晓得了!”陈婉垂眸又抬首,隐约见窗牖外一方模糊的背影,叩案传人问过。
宫人捧来一个鲜红的榴花花环,道,“是小公主想奉给您的,婢子说您有客在此,问她是否要通传。公主掂足瞧了会,道是不扰您,她亦有些困了,便随乳母先回寝殿歇晌,道是晚些再来给您请安。”
陈婉挥手谴退宫人,目光落在那赤血欲滴的花环,只闭眼喘出一口气,满脸疲倦又恐厌。
*
然荣嘉公主就藩的日期却定在了中秋之前,八月初十。
是她自个要求的,为此还跑去未央宫求了她的皇姐,理由是早晚要走,过了中秋热腾腾的节日,她就更不想走了。
她跑来殿中的时候,尚是晌午时分。
朝中逢五逢十早朝,这日是七月廿六,没有朝会。
苏彦正在椒房殿前院教授江见月一套新的修养身心、强健筋骨的剑法。去岁苏瑜守丧结束,从洛州山中搜寻回来,送给他,道是一位云游的医者所编著,有延年益寿的功效。
左右是强身健体的招数,有益无害。
苏彦遂按上头口诀,自己坚持练了一段时日,确实觉得身轻体盈许多。后来给他暗子营熟悉百家功夫的首领李肃看过,确定是一套不错的养生剑法。
如今他坚持练习快一年了,越发觉得效果优佳,遂拿来教授小徒弟。
江见月自上了君位。
一言一行,文武所学,规矩礼仪,在苏彦的要求下,被制定得更加严格。
眼下由整个抱素楼对她进行更全面的典籍文化教授,由太常处进行礼仪教导。而他更多的时候都是带她听政论政,或者便如当下,得了一些可学,可用的新奇东西,便自己尝试,再来荐她。
【粘连黏随,急应缓随;屈伸灵,任人变。 】
少女白衣剑袖,手持青铜剑,心念口诀,眼见苏彦手中长剑从天劈落,却也不退不进不格挡,只随剑势转身与他同侧,然后剑指同向,以剑尖点他剑刃。
转眼间,原本苏彦凌厉剑风微偏方向。而随着江见月下一刻的退身,那长剑竟颤了颤。如此细小的间隔里,少女手中剑换守为攻,朝他刺去。
【进之愈长,仰之弥高;退愈促,俯弥渊。 】
苏彦接招,她进他退,她跃起他踩点凌空。两厢来回间,竟已经十数招过去。
【来叫顺送不丢顶,四两千金力打力】
师徒二人身影交错,收定落地。
两把剑在花圃中交叉落下,直插泥中。
剑身轻晃,击出泠泠声响,激起落花无数。
“学得真快!”苏彦从陆青手中接来帕子,拭手擦汗,气息平缓,赞许道,“陛下且说说领悟。”
“这套剑法,前两段乃剑招,动作朕便不拆解再解释了,左右方才丞相都看到了。”少年女帝眉眼清扬,然到底气息不足,尚且微喘,却止不住她极佳的领悟力,脱口道,“后一段乃他核心,却也是贯穿全章主旨,大致是说在格斗过招时,不要硬碰硬,而是应该顺着对方来势、借对方之力改变其方向,在对方强弩之末之际再施加小巧之力将其重心平衡打破,从而达到击倒对手的目的。”
“甚好!”苏彦眼中藏不住的赞扬,也不要她再言语,只让宫人服侍她坐下静气揉穴散乏,自己给她补充后头内容,“最后一句,四两千金力打力,其意也不难,但陛下要有此极彼……”
暮夏晌午,日光金而不灿,微风和煦。
苏彦摇扇讲授,由剑法招式,讲到朝堂博弈,战场用兵。
少女跽坐在席,持笔在案,认真听讲作释。
……
这个宫中,皇朝唯一一位公主,便是这个时候跑来的。
玉雪软糯的一团,乖巧作揖向丞相行晚辈礼,向皇姐行君臣礼。
苏彦观滴漏,即将至尚书台理政的时辰,遂起身告辞,留姐妹二人闲话。
江见月对这个胞妹甚是不错,眼中笑盈盈一片明光,伸手揉了揉她脑袋。
这也算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了。
苏彦回身望去,突然也想揉揉小徒弟的后脑,她就剩这么一位血亲了。
这日,江见月应了荣嘉的请求,未几朱笔下召,封她为荣嘉长公主,八月初十就藩阴平郡。
同时亦封夷安翁主为夷安长公主。
这处虽有逾制,然夷安长公主当年救护陛下在前,后来救护两位皇子再后,以此为功劳,宗正处挑不出更大的问题。
如此应下。
*
夷安入宫谢恩。
依旧是在椒房殿里,姐妹二人还是窝在一处聊天。
夷安面色有些凝重,问她到底如何处置荣嘉,还是当真放她前往封地?
夷安道,“不是陛下自个说的,唯有在宫中,您才能控制她,阴平郡尚在千里之外,您眼下无兵无甲,乃鞭长莫及。”
江见月一个人持着黑白子对弈。
五月的秋千,六月的毒蛇,确实都是自己的手笔。她没想要荣嘉的命,但她确实需要利用她。
计划如此伤她,以恐吓陈婉,交换凤印。
陈婉心性软弱,当不得大事,当年装鬼吓她都能直接刺激她难产。眼下若控制住荣嘉,基本胜券在握。
这场谋划里,只有一处是有困难的。
那便是阻隔陈婉与母家的联系,不让京兆陈氏的族人入宫见她,如此无人给她出谋划策,无人安她心神,她便很快即可被击溃。
江见月初时也不觉得这处困难,只说太后微恙需静养,母家人若入宫请安且朝长乐宫作揖跪拜,以免扰到太后。
她只需要一月半载的时间便够,让禁军挡住即可。
而统领禁军的光禄勋乃梁王范霆,当是很容易答应她的。
却不想,范霆一根筋,还未从先帝崩逝一事中走出来。虽明面恭敬,暗里却对她这个少年女帝,包括自己的女儿皆有怨念。
只觉她们行事太过。
然他自己亦进退两难,遂拧着一腔子蛮劲,公事公办。道是太后染恙,母家侍疾,焉有阻隔之理,难不成要行软禁之举!
江见月尚不敢顶他,又见陈婉提出要让荣嘉去封地,便知是陈氏一族给出的主意。她一时无法,恼了一阵,让夷安放出的风声,意在让苏彦和陈婉的关系再度恶劣些。
然近日间,她已然想好更好的法子,倒也不急了。
棋盘上黑白子布满大片,她缓缓启口,“让她去吧,朕不仅然她去,还会谴人保护她。”
夷安愈发不解,须臾有些回神道,“您如今手中何人能用?臣倒是可以去,行保护之名,作监察之时。”
“但是——”夷安重新蹙眉,“光臣一人不顶用的,至少得有个千八百正儿八经的兵甲卫队才行。陛下何处去寻这么些人手?难不成苏相处!”
“你知道荣嘉缘何亲近朕吗?”江见月答非所问,只收子入盒中,转入殿中更衣,眼中笑意千层,似嘲讽,似开怀,似她自个都理不清的莫名。
“为何?”夷安问。
“那日来朕处求更换就藩的时辰,朕问她了。”江见月换了身帝王常服,紫褶白袴,头戴五旒冠,乃以上视下,探视宗亲重臣的服制,“她与朕道——
“阿母总不和臣妹在一起。阿弟在时,阿母抱他;阿弟不在,阿母思他。臣妹推她缠她,她都不理我。我就想起表舅父说过,我有个皇姊,人很好的,我就来找阿姊了。阿姊真的很好!”
理妆更衣毕,江见月站在铜镜前。
她看到镜中的少年帝王,面上划过两行清泪。
夷安闻这话,默了片刻,低声道,“陛下如此仪容,要往何处去?”
“去你家。”江见月抹泪挑眉,“三伯父不是身子染恙吗,朕去看看。”
“不可!”夷安回神,“丞相说过,您不能离宫。半步都不可。”
“朕又不是私服出去,乃銮驾而行,怕甚!”江见月拉过夷安的手,附耳道,“朕此行一定要去,且有你一分喜事。”
銮驾入梁王府,所留时辰不长,却让染恙的梁王重焕生机,让这位数月郁结在胸的汉子舒心许多。
江见月来此,一来探视,二来请梁王领兵镇守阴平郡,以此护守先帝爱女,荣嘉长公主。
夷安送她离府,庭院之中忍不住好奇,“阿翁竟会愿意,我当他不愿离开这处的。”
初秋风起,少年帝王站在院中一出高地亭中,两袖盈风,衣袂飘飘。
怎会不愿呢?
忠义之人,最是重情。在这京畿之中,范霆面对她这位女帝,见一次便觉一次自己是图谋弑君的凶手。
为臣不忠,为兄不义。
然如此离开,一来保护先帝爱女,他自然心中好过些,减少对先帝的愧疚。二来,时日过去,他自会慢慢觉得不安,如今皇城中的幼主,不曾得到他辅佐,是他失职。三来,是借此给陈氏一族的震慑,以为将人送走,她就鞭长莫及无人可用了。
“朕说,阿姊也有一喜的。”江见月笑道,“夷安长公主,跪下接旨。”
夷安愣了下,听话跪拜。
然闻旨意,更是惊愣不止。
女帝道,“梁王离京,夷安长公主暂任光禄勋一职,统领三千卫,协领禁军。”
这话落下,夷安回神却未敢接旨。
她轻声道,“陛下,九卿任职,要过众辅臣,经尚书台。”如今的少主,俨然一个象征,半点实权都没有。
“他们会应的。”江见月搀她起身。
辅臣之中,苏彦且不说。
楚王章继面对范霆的离去,自是不愿的,然如今其女顶替其位,这部分权柄便还雍凉一派手中。
而陈章处,自是希望范霆离去,更不会将夷安放在眼里,相比一个未出阁的少女接九卿位,世家自然更愿意雍凉一派少了一位年富力强的辅臣。
而于她自己,是将四辅臣中撤出了一位,扶上新的血液。
区区一枚凤印,如今两厢僵持便是一块废铁。而她已从此番事件中谋得更多,更长远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