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时间基本对上。
苏彦这般言,诸人目光如刀似剑,盯死在少女身上。
“君主生而被言亡,乃诅咒也!”
“子咒父,乃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堪比弑父!”
殿下群臣激烈,字字掷向无依无靠的女郎。
“本来女子为君,阴盛阳衰,有违天道。”
“想是先帝显灵,欲除此女!”
“故而,吾等当废女而行,改立新君!”最后一句话,乃出自宣平侯之口。
于是,殿中更喧。
无论是寒门,还是世家,都有部分人跟随呼声,喊话出口。
江见月站在梓宫旁,眼睛又黑又亮,也不再挣扎,只浓密长睫覆下,慢慢隔开与苏彦的对视。
她本该死于五岁时,渭河畔。
他给了她新生,赠过她纯粹至极的温暖与信任,带她上过山巅,俯瞰过众生。
她不该再贪。
她的眉毛压下去,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一颗泪划过眼角金色月牙。
“宣平侯,您不是还问本相,信上所言何话吗?本相尚未答话,您何至于如此急切。”苏彦将目光从少女身上移开一瞬,余光却还留在她身上,出声不洪,却浑厚有力,一下压住殿中嘈嘈切切声。
“还需说吗!”宣平侯莫说背脊挺直,便是头都昂起了些,只拂袖冷笑,“皇太女这等行径,多说无益!”
“断人罪行,也要给人问话,集以人证物证,哪有不容人说清,便草草了事的。”苏彦转过身来,往宣平侯出走去,“宣平侯既有所问,如何阻本相所答!”
明显地,宣平侯往后退了一步,一身麻衣袖摆微动。
苏彦掌御史台多年,审人无数,目光如炬。
当下分明是对方占上风,却无端惶恐,亦是两次唇瓣张合方吐话,“成,苏相但说无妨!”
苏彦晲他转身,目光重落少女身上,片刻方见她抬起的双眼,汇着一片赴死的坦然,却又樱唇淡淡勾起,抬手拂去月牙上的泪渍,似与他作告别。
他阖目一瞬,依旧看她,只缓缓道,“信上言,朕感大限即至,只在须臾之间,卿弃药速归,以护幼主。”
话落,他却不再望向她,只背对于她,面向群臣百官,“信上字迹,乃帝亲笔。皇太女受命君前,传信于臣。何错之有!”
他往后退一步,乃上了阶陛,踩上一层台阶。
这是个极微妙的位置。
凌驾于百官之上,是一种无声的震慑。
而储君在他身后,是一种无声的保护。
江见月不可置信地看着那道背影,尤似片刻前不可置信听了他吐出的谎言。
而他还在言,字字镇定从容,“帝之信,如今封于本相府邸书房,宣平侯若不信,若此间人有疑,眼下即刻可以着人送来,传视之,以证本相所言非虚,还殿下之清白!”
“只一处,还有半柱香的时间,便是陛下扶棺入陵寝的时候,若误此时辰,诸官担责,或者宣平侯您全责?”
“来人!”许久沉默的少女骤然开口,语带泣声,卸冠披发,“去丞相府,捧来父皇书信给诸卿阅,孤不要如此不清不白上君位! ”
语落,她将十一冕旒冠奉于大行皇帝牌位前,屈膝而跪。
她这样一跪,苏彦便转身而跪。
苏彦跪,身后世家官员一个接一个而跪。
很快,雍凉一派亦跪了下来,从楚王到梁王,到其他武将官员,最后长沙王穆平也俯身跪首。
望过长沙王背影,宣平侯亦跪下身来。
“殿下且慢!” 殿中,再度回荡他的声响,“老臣乃为先帝方直言而出,还望太女殿下勿怪。即臣一心为先帝,又怎会误此时辰,扰乱先帝阴德。”
群臣跪拜,起身抬眸的一瞬,苏彦见殿上少女终于默契地同他眸光相接,用仅剩的力气攒出一点感激笑意,然后失力闭上眼,晕在先帝梓宫旁。
她醒来地很快。
苏彦疾步上去扶她的一瞬,她贴在他胸膛,拒绝休憩,只向太医令讨了一枚参片抵在舌头下,轻轻喘息,用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道,“诚如师父说的那般意思,父皇让我催您回来。但我恨他的,恨他为夫累妻惨死,为父从未顾我,所以书信无状,口出恶言。但总是我父,我要送他的”
苏彦颔首,将她扶起。
扶着她完成先帝丧仪。
扶着她完成新君继位。
明光四年十二月十八,皇太女江见月继位,改年号景泰,当下即为景泰元年。
未央宫前殿中,女帝头戴十二赤珠冕旒冠,足踏白袜黑舃,身穿绛纱冕服,上为玄衣,下为朱裳,中间束腰者金玉大带,所有衣饰边缘饰以日月星辰、藻凤蟠龙为章纹,乃帝王规制。
而殿下文武群臣,自也不是头一回拜她,只是真到了这一刻,哪怕经宣平侯一闹,眼见苏彦同女帝站成一线,虽理智上大都明白大局已定,但还是有部分人心头想着万一。
这千百年来,还未有过女子称帝,如今都被他们遇上了。
那万一呢!
万一,还有转机呢?
即便不能阻止这寒门女子上位,那么退一步,且将那代表了高门贵族的人亦推上去,也是好的。
世家认了女帝,却妄图苏彦不称臣同为圣。此刻生出这等心思,原也是宣平侯一事得的启发。
女帝既然如此尊从丞相意,又柔弱无主见,眼下支持她完全是看在雍凉武官的面上。
然而,随着执礼官的唱诺,丞相苏彦却丝毫无话,只跪受玉宝玺印,对着殿上人躬身而拜。
见此状,世家官员的心便沉下一些,而雍凉一派面呈笑意。
苏彦处,仪式依旧。捧宝盒步上台阶,距御座九阶处停下。
再拜,三叩首,方道,“吾皇登大位,臣等谨上御宝。”
殿下的两拨人,随苏彦同叩首。
一波已木了神色,一波意气正满。
待中贵人接过宝盒,捧至君处。
江见月从盒中取出玺印,起身从御座下,托掌于前。
苏彦三拜,朗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即,殿中人依次下跪,到后面齐齐而拜,山呼“万岁”。
待山呼之声停,女帝赐“平声”,执礼官道“礼成。”
按礼,天子便该静默,銮仗出殿,摆驾告宗庙,祭天地。
却不料,殿上女帝开口,“即日起至朕亲政日,丞相于朕同于南面受礼,无需北面称臣。”
话音落下,原本肃静的群臣百官中,即便他们犹自克制,亦不免发出一阵细小的躁动。
那些世家官员,前朝遗臣,几欲控制不住这从天而降的惊喜。
万一万一,万中之一,他们原就是这般所盼,辅政摄政自是实权在手,但要名正言顺方是正理。如今由女帝亲口说出,统领士族的苏丞相,无需北面称臣。
——无需称臣便是君。
雍凉属臣如何不懂此礼,一时间,高位之上楚梁二王,九卿官员皆变了面色,正要执芴出列劝诫。
便是苏彦亦无比震惊地望着江见月,欲要跪身回绝。
“不为北面称臣,同为南面受礼”之举,在这宣平侯一事后,至今半个月间,世家大族曾暗里多次向苏彦传过信件,提出此议。
就在两日前,他一贯不理事的胞姐苏恪亦受不住多方门阀相拥跪求,不得以入他府中让他顺了此意。
毕竟如今的少年女帝,唯信他一人尔。
如此,可也可平衡世家与寒门新晋官员的势力,亦不算违背了大行皇帝之愿。
但苏彦还是拒绝了。
他很清楚,如今朝堂之上,虽有煌武军驻守,亦有雍凉一派支持女帝,但相比扎根绵延了百年甚至数百年的门阀士族,寒门之力尚且薄弱。他若是此番应了各世家之求,不称臣而北面受礼,便算是受制于世家众口,作了退步之举。
今日退一步,明日世家便会再进一步!
而除此之外,还有一重更重要的缘故。
当日宣平侯一事,远没有那样简单,也未曾随着先帝丧仪的结束而结束。
丧仪之后第四日,宣平侯府被灭门,府中留下血字“长沙”二字。
长沙王百口模辩,为证屠门之清白,自认旁的罪责,道是在上林苑为立储君时,动过让先帝禅位的念头。后来也确实是宣平侯寻过他,提出对苏彦返程时辰的疑惑,他便也动了废女自立的心思。
长沙王尚且铁骨,在未央宫中直言,“若是殿下有此心,他于私为手足,于公为道义,不觉有错。”
彼时,江见月旧疾发作,病中疲乏,只双目虚阖道,“权由丞相和执金吾处理。”
后在楚王章继作保下,长沙王交出一半兵甲,自求降为淮阴侯,戍守淮阴郡。江见月亦允了。
乃恩威并施之态。
亦是认准了其乃撺掇宣平侯的主谋。
只是局势摆着,她一下子没法将长沙王连根拔起,且也需要他们这些将领在外戍边,在朝牵制世家。
然而对于宣平侯一事,苏彦并不完全认同。
他认为到长沙王处,并非根底。元丰年间,同抗西羌时,他与长沙王接触过,并不觉他有那样缜密的头脑。所以长沙王所言,时辰差是由宣平侯向他指出,苏彦是相信的。
自然宣平侯也没这个脑子,当是后面还有人。
能够那般计算时辰差,且利用时辰差精准打击自己和江见月的人,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是心细如发,心思缜密无比;二是不在当下时局里的人,于暗中清楚看着朝野的一切,然后方能布局。
而同时对他师徒二人行打击之举,便不算“打击”,因为伤不到他二人实质处。所以,这个行为是挑拨。
看事后世家之举动,暗中向他提出“北面受礼”,便知其人此招成功了一半。
且是在为世家谋利,当是门阀一派的人。
是故,他不能这般应下。
小姑娘聪慧敏感,即便想不透宣平侯事件的阴深,但也知世家在不断争权。他一应,势必让她心生嫌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