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袖中掏出一面巾怕,递给他示意他可拭汗,“孤两炷香前,已经让夷安翁主前往你处,想来你们岔了路不曾撞上。孤让她带夫人过来与贻儿一道,孤会照顾好他们的。”
方桐这会完全抬起了头,只以己袖擦汗,掌心干爽后,方接来公主帕子。却也没敢逾越使用,只工整叠好,重还公主手中,抱拳拱手正欲说话时,夷安带着王氏过来了。
没有发病的妇人,布衣素簪难掩清秀模样,看向方桐的眉宇间皆是温柔,是男人眼中浓情的最好回应。
她有些报赧,“妾无碍的,回去便好,怎还能这般叨扰殿下。”说着,方意识到举止不妥,公主在前,如何能略过她先同夫君说话,只局促地欲要行礼。
“公主慈心,我们就不要推却了。你和贻儿都在这处,我确实更安心些。”方桐的不再虚礼,识趣地拉近了同公主的关系。
公主颔首,“您曾为了妻儿多年不出诊,今日为了妻儿,且好好出次诊。他们,和孤一道等你回来!”
太医再度向其作揖,恭顺又慎重,“臣会用心救治雍王,定不辱殿下使命。”
*
日影偏西,日落月出。
月上柳梢,又移中天。
承光殿中的太医令进进出出,施针熬药,推骨研方,三五商榷,一二拍板。又有太医监拱手君前,一次次回禀病症伤情。
却见得天子喘息愈急,帝妃摇摇欲坠,已无颜色和礼仪,只跪地求医又求佛,恨不得以身代过。
天子扶妃于怀中,相拥泣泪。
烛光里,夫妻情深,爱子心切。
这样的情意流转,双阙台的公主院落中竟也有。
江见月看着一盏孤灯长明的西暖阁,窗牖上投映出王氏倚在榻边不曾睡下的影子。
“方太医今晚当是留在承光殿,夫人还是早些歇下吧。”公主披了件氅衣,来看望她,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
王氏到底有些紧张,只低着头道,“好多年了,郎君从不在夜间晚归。偶尔出去一回,妾都侯着他。他知妾在等他,便一定好好回来。”
公主道,“孤闻阿母言,她也这般侯过她夫君。”
公主的阿母,公主阿母的夫君。
王氏再迟钝,也知这话不好接,只无声笑了笑,轻轻拍着已经睡熟的孩子。
公主静看了会,问,“夫人,您会唱摇篮曲吗?”
王氏闻这话,有些讶异地看过来。
灯油费钱,她得公主恩惠,亦不敢随意铺张,便也不敢多点灯,早早将烛台都灭了,唯有这榻前一盏。
偏这公主入内,没有通传没有摆驾,独自一人孤零零拎着一盏灯笼过来。
如今屋内便是光线昏暗,小公主融在无边黑暗中,唯一点灯照映出她一张消瘦苍白的脸。尤似一个跌在夜路中的孩子,被一个如同母亲的妇人带回家中后,低低乞问,“夫人,您会唱摇篮曲吗?”
“能不能唱我听一听?”她的话语还在微光中传来,“我阿母以前也唱的,唱给我和阿弟听。她走后,我就再也没听过了。”
“……小小孩子,哭吧哭吧,梦里去见娘啊!”(1)
“娘啊娘啊,抱你在怀里,孩儿睡得香啊!”
唱起摇篮曲,抚拍孩子的妇人再不拘谨,哼得温情又流畅。小公主听得欢喜,拎着灯笼转圈踱出屋外,仰头看天上星星,哪颗是她的阿母!
“小小孩子,不哭不哭,梦里去见娘啊!”
“娘啊娘啊,守着你啊,孩儿不要睡啦……”
她边唱便落泪。
歌声哀婉缠绵。
从双阙台到承光殿,从摆着安王棺椁的灵堂,到太医齐齐跪首的雍王寝殿,到处弥漫着摇篮曲。
唐氏趴在棺椁上唱,陈氏抱着孩子尸身在唱。
这一夜,雍王薨。
这一夜,江见月晕倒在夜色中。
闻她是心绪上激,过于哀痛所致。阿灿亦道,晚间将她扶起抱回来的时候,满脸的泪,抽搐着一直哭。
这日,是九月初十,苏彦总算腾出时间,过来看她。一入院门就从阿灿那里听到了具体情状,心下愈发怜惜生痛。
当日封凉台黑熊之事定已将她吓得不轻,如今手足又接连故去,虽说前有嫌隙,但是孩子间多来和睦,小姑娘又是外冷内热的柔肠!
果然才走到她寝殿门边,便听她对齐若明讨药,“且把参汤熬浓些,或者你给孤一些参片让孤嚼着!”
“胡闹!”苏彦推门进去,“你往镜中瞧瞧,自个如今是何模样,虚成这般岂能重药大补!”
他在榻畔坐下,给齐若明解围让他出去,将案上的汤药端来喂她,低柔了声色,“虚不受补!你知道自己体质的,得慢慢养,急什么?”
江见月听话用着药,半晌抬起一双红热眼眸,“我闻父皇昏迷多时,如今他就剩我和荣嘉了,荣嘉还小不顶事。我想提提神,去给父皇侍疾,也好让他好受些!”
苏彦闻这话,回想眼下局势,只揉了揉她脑袋,“知你孝心,只是才看你脉案,虚浮无力,好好睡一觉,晚些再说。左右有师父在,出不了大事!”
他扶人躺下,见她不肯闭眼,只双目灼灼盯着他。不由笑了笑,将一截袖角递给她。
作者有话要说:
(1)摇篮曲改编自百度,非原创。
本章还是有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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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江见月抓上那截袖角,嘴角有了微扬的弧度,浓密睫羽还未颤上两下,便垂搭覆压在眼睑上,投落一片小小的阴影,睡了过去。
她睡着的样子很轻,软软一团浮在被褥中,唯一的一点劲全用来抓那截袖角了。
但眼下显然睡着了,五指微微松开,又慢慢握紧,须臾又松开来,待意识到手中空空则再次握起。
“师父不走。”苏彦给她掖了掖被角,将更多的袖摆塞在她掌心,以至于即便她松开五指还是能感受布帛贴在她掌纹,可以安心。
如此, 他靠在床沿又看了会, 直待小姑娘彻底睡熟了,方也慢慢闭上了眼。
他已经连着三昼夜不曾合眼。
自安王薨逝,所有人的目光便齐聚在了承光殿。
这个时候, 即便是原安王党也多来不再盼望雍王死去。毕竟都知晓天子时日无多, 雍王是唯一子嗣。
雍王若再殁了,这天下又将纷乱。
何人能为王?
何人皆以为能为王!
为此,在救治雍王的数日里,除了调查封凉台事件,苏彦私下做了一件违制的事。便是约了楚王章继,要他说服雍凉一派, 拥护雍王。
那是九月初五的晌午,二人回禀了封凉台黑熊事件后,苏彦约他在承光殿上值的回廊上同行了一道路。
大抵谁也不会想到,白日昭昭下,人来人往间,他会说这样的事。
便是听者都有片刻怔住。
才至而立的楚王章继是五王中年纪最轻的,亦是脑子最活泛的,在须臾的愣神后反应过来,却道,“孤原听闻大人苏门之风,从立世的历代将军,到传世的历任大儒,从未参与党派之争。大人今日这话怕是有违家训,亦犯了君忌!”
这话辛辣直白,苏彦却不觉冒犯,只低眉笑了笑。
待一列换班的侍卫行过,他方道,“就剩雍王一位了,何来派别,又何来争夺!”
章继一贯凌厉锋锐的面庞弧线柔和了些,“既如此,大人这遭岂非多此一举?所谓雍凉一派,不认新主难不成扶一个鬼主不成!”
“有因时局而不得已称臣,此为被动;有识时务者为俊杰,乃主动;被动与主动之间,相差甚多!”转过长廊,走上即将上值的殿阁台阶,苏彦话语依旧从容,“若因被动而称臣,他日君臣猜忌,君疑臣,臣惧君;若是主动拜君叩首,现了诚心,地久天长,君臣之情可鉴也。君臣同心,天下方可定,百姓方可安。”
话语在这刻止住,二人亦在此时顿足。
章继在殿外的上值卷宗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苏彦接笔落名,后小黄门捧卷离去。
章继方接话过来,“倒不知大人因何择孤论此事?孤何德何能!大人不怕孤亦是那不甘不愿、以伺良机者?”
二人榻上台阶最后一步,在殿宇前转身,眺望广袤天地,泱泱山河。
“殿下未至而立便已封王,战绩名扬天下,可谓亦是人臣至极。再求便是子孙恩德,家族荣光。然臣有耳闻,殿下早年行军伤了根本,已无法传嗣。”
论起前头章继的直白,苏彦这才是真真的冒犯,但他神色庄宁,眸光敬悯,一字一句磊落坦荡,“又观殿下如此鞠躬尽瘁,想来心在百姓,将他们作了您的臣民,你爱他们如子嗣。”
“好大一顶帽子!”章继拂袖踏入殿中,自顾自舀来釜锅中早早备下的茶水。
苏彦含笑随他入内,“臣乃身负先祖之遗训,殿下乃未来之事不可得,在这朝野之中,在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名利前,你我原是一样的人。”
章继哼了一声,丢开长柄勺,转身回看苏彦,面上竟慢慢爬上了笑意,递给他一盏茶,“上值于此,不得饮酒,孤以茶代酒敬大人!”
苏彦持盏低碰,“臣满饮此杯,殿下随意。”
这是九月初五晌午两人约好的事,苏彦为此松下一口气。
却未曾料到,再过数个时辰,雍王会薨逝。
更未曾料到,要了雍王的命,就是他面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少女。就在他喘息之间,松懈的片刻里,抽刀拔剑,准确无误地杀人于无形。
而雍王这样一去,章继都来不及劝服雍凉一派,他甚至都还没找到劝服的时机。只得匆匆再寻苏彦,商榷当下局面。
当下局面,比双王夺嫡更加混乱。
雍王薨逝在九月初六的子时,天子帝妃接连昏厥。虽然三千卫和禁军都有梁王范霆亲自掌控,守护在殿宇内外。
但是这样大的事,又是在这城外行宫,不比长安城中的九重宫阙,道道防护,人人细查,有些事根本是防不住。
而封凉台事件后,原也诸方各派都盯住了这处。故而如今不过四五日,局面混乱又严峻。
送上在承光殿正殿的卷宗多如雪花。
苏彦和章继一道过目。
倒也无非两种,一种是忠心可表,臣心一片,哀悼两位皇子的;一种是大不敬,提议天子选秀开后宫,绵延国祚。
截然相反的两个意思,却都是试探的意味。
谁都知道当下天子龙体状况,子嗣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