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景泰十二年的正旦日,她送给他的。
这回且让陈珈拿去,她看到一切都清楚了。
只是陈珈来时乃言他窃了天子之物,这罪名哪个担的起,就算不关入大牢,也得被看押起来。是故陈珈走时,命禁军看守他。
苏彦也不着急,待见那荷包,她便该自己来了。但转念又觉奇怪,她不是认定他是岳汀吗?按她昨夜话语,当是为储君招揽人才。
一副十足的礼贤下士的模样。
这厢不礼贤下世也罢了,怎开口就疑人是贼的,如此行为那个贤才愿意效忠她?
苏彦眺望院子内外站立的侍卫,脑子一团麻。然思来想去,还是认为她见了那荷包,一切便会明了。
他也不着急出去,且养好身子再说。
不想,这日没有等来江见月,却在傍晚时分等来了腿伤未愈一瘸一拐的荣嘉。
荣嘉见到他的时候,已是梨花带雨,埋头簌簌低语,“皇姐,皇姐……”
如今,苏彦听不得任何关于江见月不好的事,心急如焚抚慰荣嘉,“不急,你慢慢说。”还不忘端了盏茶给她润嗓子。
荣嘉也没接茶,喘了两口气,“皇姐说,给我赐婚,把您赐给我。”
苏彦怔了片刻,只问“咣当”一声,茶盏从手中话落,“她召见你没有,你可有说我身份。”
“说了,皇姐不信。”长公主哭得抽抽搭搭,“只说我寻人哄她。”
苏彦拣来案上巾帕,擦拭手背上湿哒哒的茶水,缓缓退回座上,半晌道,“容舅父缓一缓想法子,你先回去,不碍事的。”
荣嘉“嗯”了声,偷瞥他一眼,转身挑眉离开。
苏彦慢里斯条地拭手,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正月底的风依旧寒意料峭,隔窗牖间隙透进来,将他浆糊一样的脑子慢慢吹清醒。
他摸上自己面庞,这幅容貌自然无法让她识别,但是这一身伤痕呢?她曾经一遍遍手指抚摸,唇齿吻咬的伤痕,总能辨认吧。
只是这样让他认出自己……苏彦笑了笑,面庞到耳垂都发烫。
夜色落下,细小的风源源不断灌进来。
将他身体的滚烫驱散,面上的飞霞褪色,他豁得站起身来,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
昨夜不就给她验证了吗!
还是她扯光了他衣袍,看遍咬遍了他全身。
她根本就已经认出了自己!
苏彦拎了件氅衣,神色匆匆转出内殿,打开宫门欲去寻她。
却在殿门打开的一瞬,看见了站在阶陛上的人。
夜色阑珊,月光稀薄。
她素衣披发站在他面前,昂着头,蓄着泪。
无声无息,彼此静默。
苏彦疾步走上去,将大氅披在她身上。
她瞥过头,推开他。
苏彦重新靠近她,按住她,将披好的大氅拢紧。
她还是蛮横挣扎,脱下,扔在他身上。
苏彦俯身捡起,见她连鞋也没穿,赤足站在积雪未化的雪地里。
他没再看她,只将大氅理平,折半段铺在地上,伸手握上她足腕,让她踩在衣袍上。
“对不起,让你这么多年守着我的死讯……”男人俯跪在她足下,吻过她足背,求她别再生气。
冷月清辉下,妇人眼泪一颗颗落下来。
当年因孩子无救而枯竭的双目,经年后因为爱人重生再度泉涌。
是生命的复苏,命运的恩赐。
“我生气,也只舍得这一日气恼。”
人生,过一息少一息。
她俯下身,一点点钻入他怀中,靠上他胸膛,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师父,别再离开我。”
他一点点抚她后脑,慢慢退开身,用氅衣将她裹起。
是当年渭河畔的模样。
他抱起她,带她回家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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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江见月一日两顿地用着北麦沙斛,人便有些嗜睡。苏彦知道这个药,前头他也用了,因为不曾稀释调配,遂大半月一直昏沉不曾睁眼。好在江见月这会用的药效温和许多,便只在晨起时有些犯懒。
女帝用药养病中,取消了二月前所有的早朝,便也由得她睡。
然苏彦还是以往时辰醒来, 一来药效退去, 二来经年养成的习惯,三来心绪激昂让他不敢入眠不敢久眠。
唯恐相逢是梦中。
身畔人嘟囔要水喝,苏彦披衣起身倒来一盏喂她。椒房殿本就暖如春昼,又烧着地龙,苏彦有些燥热,下榻给自己也倒了盏。
一时间却未再回榻, 只隔窗望院中正在练剑的小姑娘。
【粘连黏随,急应缓随。 】
【屈伸灵,任人变。 】
【进之愈长,仰之弥高。 】
【退愈促, 俯弥渊。 】
【来叫顺送不丢顶,四两千金力打力。 】
苏彦看着剑招,识出是自己当年教给江见月的一套强身健体的剑法。小姑娘当是练得不久,并无力道剑势,但招式准确,身姿也挺拔有力。
苏彦往窗前靠去,欲将她看得仔细些。
他回来近一月,然真正清醒的日子就这两日。两日里神思都绕着江见月,来不及凝神其他。这会才慢慢回神,她还有一个女儿,如今大魏的储君。
景泰十五年八月初三的诞辰,封号靖明,世称靖明公主。景泰廿一年,公主清君侧,诛杀佞臣方贻,名震朝野。同年腊月,册封为储君。
论身份,苏彦该跪拜行礼。
为臣之道,他从未有过差池。
这会便恭敬弯腰拱手与她问安。
鸡鸣时分,天光微泄,晨风携朝露,扑在身上阵阵寒凉。苏彦不知何时转出内寝,来到的殿外,也不知自己瞧了小公主多久。只看着她收剑定身,拾阶而来,遂仓促中行礼。
“臣,拜见殿下。”
五字在风中弥散又回响。
苏彦低着头,视线中只有小公主足上一双鹿皮短靴,手中半截青铜剑身。但他眼前却是浮现着小姑娘的大致面貌,凤眸,宽额,没有泪痣。
很长一段时间,都未得少主“免礼”的话语,似在审视他。
苏彦想,这是应当的。
大清早,骤然从她母亲寝房中走出一个衣衫还未穿戴齐整男人,于公于私她都该怀着戒心。
景泰十五年八月出生的孩子,当是十四年冬怀上的,到如今马上就十年了。十年来,有此父女二人,至少皎皎不会太孤独。
苏彦将让一点本能地醋意压下去,低垂的面容上浮起一点笑意。皎皎说让他做孩子太傅,也成的,他会好好教。
小姑娘许会因为生父之故有些恼他,譬如这会给他立着规矩,也没什么。他长她这般多,总没有和她计较的道理 。
于是,苏彦行礼得愈发谦逊。
“岳汀?”公主的声音在这会响起,甚至上前一步,一把托住了就要从他身上滑落的大氅,“是岳先生?”
“是、臣。”苏彦有些诧异小姑娘的态度。
意料之外的爽朗可亲。
“快起来。”公主掂足抓着衣裳,“晨起风寒,先生莫着凉了。”
“谢殿下。”近身的距离,苏彦细她。
“君母还没醒吧?”小公主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朝里探头望去,一边擦汗一边招手示意苏彦跟上她,“孤有事请教先生。”
两人没进内寝,只留在正殿门边避寒。苏彦没戴面具,有些局促恐吓到他,只得勉励维持笑意。
显然小姑娘根本没在意他容貌,只悄声道,“孤前头便闻先生盛名,君母也说要揽先生为太傅。孤有一事请教,不知可否劳烦先生?”
“殿下,但说无妨。”苏彦提起的心放下些。
“就是方才孤练的剑法,是阿母去岁腊月里教授孤的。她说里头有最关键的一句,让孤寻出,结合朝政再悟之。”
小公主言罢,自当他不识剑诀,遂寻来笔墨写下,指着最后一句道,“孤自然知晓此话乃重中之重。然难悟出其理,还望先生指点一二。”
【来叫顺送不丢顶,四两千金力打力。 】
苏彦笑了笑,因需解释的内容颇多,便持笔落字,“表意乃格斗过招时,不要硬碰硬,而是应该顺着对方来势、借对方之力改变其方向。在对方强弩之末之际再施加小巧之力将其重心平衡打破,从而达到击倒对手的目的。”
“所谓结合朝政,便是说借力打力,控制平衡,乃为君者御臣基本之道。”
他放下笔,笑道,“殿下难悟,非殿下不才,乃还未遇见实例。待来日遇见,能想起今日所学,便为学以致用,为大成也。故而,且慢慢来。”
小公主眼里都是敬佩的光,频频颔首,规矩向苏彦作揖拜谢。
苏彦拱手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