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第一次了。
换妆更衣毕,两人个案对坐。
她问,“课业完成了如何了?”
公主道,“儿臣、皎皎实在不明,还望师父指点一二。”
二人所论的课业乃是关于为何天子不用药,却给那个叫岳汀的谋士使用。
当日正旦会上,岳汀制服击杀苏恪后,未几吐血晕了过去。后经太医令救治,道其亦是元气大伤,且历长久日夜跋涉,身子虚弱至极。
陈珈道其是荣嘉公主的近侍,正是谋士岳汀,十二枚北麦沙斛的丸药亦是由他襄助公主得来。
女帝便道,赏给他,救他性命。
彼时诸臣自是不解,好不容易寻来的救命神药,君者自然更重要。然女帝执意如此,还让公主去解释,奈何四五日过去,公主依旧想不出缘故。
“我知道,师父是为了将他留给我做股肱之臣。但是他的病情用我们太医署的药也能慢慢救治,何必浪费如此珍贵之物?”
“试药。”这晚,她终于给小公主提点了一下。
小公主咬着唇瓣,半晌终于茅塞顿开。
是君母生人难信。
尤其是历经了当年杜陵邑族人纷纷以身作局诱她入圈套,见识了苏恪这般一生伪装的决绝隐忍,她便更难信人了。
纵使此人一直帮扶荣嘉长公主,使得钟离筠献降,千里带来神药,但是她就是不信。
这个世上,能让她一眼便信任的陌生人,大概只有在当年时,渭河畔的少年郎。
所以,她让他试药。
药是真的,他病好,以后便能更加忠诚地效忠大魏与少主。
药是假的,便是他自食其果。
小公主说出感悟,得了女帝赞赏,遂侍奉她上榻就寝。
“君、师父,皎皎能和你睡吗?”
这句话,榻上人最爱听,也是她教她说的。
卧在枕上的女郎一双杏眼空荡荡,望着帐顶不说话,许久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
*
太医署的好消息传来时,是这月下旬。
道是安置在宫中偏殿救治的岳汀身子有了好转的趋势,脉象平稳了许多,脉息也强了些,不日便会苏醒。
江见月隔三差五便会来看他。
她觉得自己可能出现了幻觉,因为除了一张脸,他躺着的样子,像极了苏彦。
当日苏彦尸身归来,她让仵作验明正身。他们仔细量了许久,终于确定头围、肩宽、足长、腰围都符合他的尺寸。她当时便想,其实何须测量,她的眼睛便是度量他的尺子,一眼看过,便知他的尺寸。
她其实觉得那人不怎么像,但是数据太真实。
这人吧,正好相反。
她觉得真像啊,甚至召了苏瑜辨认。
她的这个师兄一贯疼她,憋了半晌,道,“他就是叔父!”
她轻轻叹了口气,“谢谢师兄,还愿意哄我。”
他还想再哄的,她把他赶了出去。
这世上,无人可替他。
*
“那君母如今为何还不用药?”宣室殿诸臣劝谏无果后,回来椒房殿小公主又来劝。
“你召的群臣,要逼宫造反?”江见月卧在榻上,晲她一眼,“居然敢和齐若明合伙留下药,朕说都给他用的。”
“他用不了那样许多,身子已经在好了。”小公主跪在地上哭出声来,“再用,他就是夺您药的乱臣贼子。您不在了,我也不要他辅佐,我立马杀了他。让他吃您的药!”
“不是还有许多药吗,您夷安姨母都会带回来的。”江见月头回见小姑娘这般勇敢,一时哭笑不得。
“是有很多药,但是您发的那些诏书没有一封是和药有关的,您还让姨母晚些回来,你根本就不想吃药!”
小公主泪流满面,膝行至她榻前,“您不要儿臣了吗,不要大魏江山了吗,不要天下子民了吗……”
“起来!”江见月看着额间渗血的女孩,提声命令。
小公主却不要命一般叩首。
我要您活。
群臣要您活。
苍生黎民也要您活。
您死去的孩子,夫君都要您活。
“滚出去!我不欠你,不欠你们任何人——”女帝从榻上起,一把拎起小公主,将她拖出殿外。
殿门砰得闭合,只余孩童从阶陛滚下的沉闷声响。
又钝又重。
偏殿之中,苏彦在这个时候醒来。
神思几番回转,还未来得及问今夕何夕,便见齐若明在他面前跪下,絮絮将江见月不肯服药,只给他用药得诸事一一说来,求他是否可以劝一劝女帝……
齐若明的话还未说完,苏彦便已经披衣下榻奔去椒房殿。
他曾经因以为她又有了孩子,开始了新的生活,而起死志赴南燕尽余生之力。
在南燕之时,听闻她召他回京,得他尸身而不葬;后闻她收兵权杀方贻开设新政,闻她千里伐燕却丝毫不想寻药……他便重新看清她的心境。
她听话往前走,却只走了一副躯体。
他的皎皎。
当是完整的皎皎。
他也曾恐惧年迈,恐惧残躯,恐惧如今云泥之别的差距,暗自菲薄不配伴她身侧。
何其幼稚又懦弱。
原是他一生都在犯一个错。
自以为是的为她好。
皎皎,把药喝了,我们还有余生携手。
通往椒房殿的道路,熟悉得让落在身后的齐若明瞠目结舌。
然而在坐寐门前被拦了下来。
天色渐暗,禁军执锐,纵是齐若明赶来,也无法通融。
苏彦从未觉得如此绝望。
禁军的规矩,内廷三重门的设立,都是来自他的修整。
西风烈烈,吹得他袍涌千层,霜鬓泛银,他拉来齐若明撑着干涩又疼痛的喉咙,和他说,“我、是、苏、彦。”
自是无人相信。
“算了,你就做一回苏相吧!死马当作活马医。”齐若明为着天子性命,传话进去。
禁军出来,传女帝原话,“论苏彦二字者死。”
论“苏彦”二字者死。
她喝了药,砸了碗,踢开殿门,将跪在门边的小公主拖回房中,抱在榻上,拿来巾怕一点点擦拭她脸上血污。
“师父,您别生气了,皎皎不疼。”
“我才是皎皎。”江见月看着她,手上力道轻柔,话语也温和,“对不起。”
这是她精心培育的帝国继承人,还这样小,心绪难控,不该随她生心魔。
她连生心魔也需控制时间,不能任性。
如同她的命,也不是完全属于她自己。
能活,自然要活下去。
捏着帕子的手微顿,她本就褪尽血色的面庞愈发苍白,额头生出薄汗。
“君母,太医令说了。那药用了犯困,稍有不适,您歇下吧。”
“好。”
外头来了人,是连夜赶回的荣嘉长公主,是苏彦在夜中崩溃无措的救星。
长公主持着一枚玉令,带着他畅通无阻入了椒房殿。
在南燕时,她便下了决心,要将舅父送来皇姐的身边。
只是这厢一门之隔,还见不得。
乃小公主如实说,后道,“让君母歇一歇吧。”
闻她用药睡去,苏彦定下心,频频颔首,荣嘉便道好。
诸人已经转身,却闻殿中隐约的声响。
是女帝的声音。
药物的刺激疼痛让她发出隐忍的呻|吟,她原是极能忍耐的,此时出声,是不愿再忍耐。
越过了礼法身份,辨清了时局阴诡,终究拼不过生死阴阳。
十年生死两茫茫。
未央宫中的山呼万岁,和他的遗言都是诅咒。
你如何忍心这样待我。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