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节手腕上,光滑至极,再无其他。
以往很多年,都戴着一只七彩珐琅镯。中间有两年没戴,她偶尔抚摸,似是不习惯,后又被那人重新戴上,她是那样的欢喜。
如今摘了。
不知何时摘的。
但容沁说她不仅将它锁了在妆奁里,还让放入库中落了锁,熔了钥匙。
方贻桃花眼弯下,看地上日影偏转,时光流逝,待过今岁腊月便是守孝期满,他与师姐……师姐富有天下,他亦可以四方游走寻医,待她身子好些,说不定还可以拥有自己的孩子!
春风拂面而来,他舒了口气,尤觉心旷神怡。唯一的一点掣肘,大概是如今新政之上,还有个温如吟。
温如吟学富五车,座下属臣亦个个出类拔萃,他不得不防。却不料,天助于他,这年七月,温如吟身子染疾,临时向建章宫中的女帝告请病假,无法帮衬新政,故有由他执掌。
这一年九月初一如常开科择士,历时三月,共五千人参试,最后九十三人得以官职。这个比列是新政开启四次中最少的。女帝在建章宫中传召方贻询问缘由。
方贻道,“眼下人数已经拓宽至雍凉两州二十二郡,臣私以为当宽进严出,如此更利于人才的选拔。”
女帝略一思索,颔首赞许。因他此番完成的实在圆满,遂当即下召,之后新政皆有他一人独掌。
方贻趁势提出,“眼下既然宽进严出,不若改为一年两制,可在三月举办一次小型科考,给前头排名靠前的相关学子一次机会,按照原本配比再择一回。”
“此方法甚好,既填补了“严出”的弊端,同时那批人前头已经查验过身份,倒也不至于太给你们增加事宜。”江见月的病时好时坏,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人便又开始恹恹无力,只笑了笑道,“就这样吧。以后新政上的事宜,你定便可,朕总是相信你的。”
方贻抑制心中欢喜,从软榻捧来雀裘,拢在女帝身上,扶她在窗前观雪飘。
“师姐,马上我就可以陪你了。”他牵上她的手。
窗外的雪落下,全部飘在渭河上。
有人轻裘缓带,两鬓霜染,提灯向她而来。
江见月静静看着,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反手握上身侧人的手,轻轻抚拍,“好日子就要来了!”
*
转年景泰二十年三月,第一届小型科考共计三百人,在抱素楼展开为时五天的考教。一月后,共有九位学子被录用。
其中,有三人乃安定王旁支子嗣,一人为中山王座下副将的外孙。
九月里,第五届科考开始,方贻已驾轻就熟,得心应手。
而此时他在长安城中,方真正的炙手可热。女帝在建章宫养病未归,长安皇城由他执金吾一手把控,而女帝对他可谓万分信赖,甚至调添羽林卫帮衬于他。
若说还有何处让他不舒心,大概便是女帝的身子愈发不行。即便偶尔他忙完政务抽空赶去陪她,她不是昏沉无力,便是喘息艰难。闻鹤堂随行侍奉的郎君们垂首禁声,懦懦不敢言。为此有一回盛怒之下,他拔剑砍杀了两个侍者。
江见月自然不高兴,半月不肯见他。
他在殿外跪了一昼夜,直说是为她龙体考虑,方夜半得她扔出的一件衣裳御寒。之后,听话返回长安城中反省。
捧着鸡舌香弥散的衣袍,他勉励静心思考,她身子不好原也有利有弊。至少她难以理政,精力神思都比不得往昔,他要做的事便也相对容易些。
他要做的事,起初只有一件,便是应中山王之诺。
也曾叮嘱他,低调行事。
中山王自也叮嘱其他人,小心行事。
但是争名夺利,奔现权财的事,时间一久,总会漏风出来。
景泰二十年三月的小型科考,到九月的正式科考,再到翌年三月的科考,参加人数越来多,门槛越来也有低。越多的人参与科考,说明新政推行甚好。历朝历代,凡是涉及政务改革或是推行的,从来都是艰难万分,阻力无数。旁的不说,便是明光初年,苏彦对于律法的调整,只是其中部分的修改,己身便多次遭遇暗杀,且直到景泰二年方得以实行。是故此番新政能在短短三四年的时间内,推行到国中十中之三的地域,覆盖三州七十三郡,年仅二十六岁的抱素楼新任掌楼人方贻可谓功不可没。
但弊病也是从这处开始的。
越多的人参与科考,门槛又低,上交的卷宗成绩却越来越好。审卷之后开卷,观其策论、诗赋等,总是让人难以取舍,仿若在一夕之间,大魏不识字者去半,能诵诗篇者如过江之鲫,可论时政者多如牛毛。
如此便只能放宽原本的官位配比,给予官职。给予了官职,就需配以对等的俸禄和权力。慢慢地,掌管财政的大司农开始发愁,各地的监察刺史也分身乏术,因为官员甚多,难以监察到位。
若只是这样倒还好,然这些上任的人中,才华似昙花一现,全耗在数场科考间,待真正上台后便平庸至极。然平庸也罢了,有部分根本是酒囊饭袋,素位尸餐。
慢慢地,各地隐隐出现民怨。有说才华者代人参试,有说商贾贩卖书册试题,有说郡县父母官接受贿赂徇私舞弊……
这些声音由三千卫传到女帝耳中时,方贻和韩云多少也害怕。
然女帝卧在上林苑封凉台的虎圈观中观虎斗,听三千卫首领夷安长公主汇报,只觉耳畔嘈嘈,眼前扰扰,神思时断时续,只寻来方贻问过,后让其督促座下官员内部审查。
夷安愤而无话,方贻拱手退下。
这一日是景泰二十一年初夏,第五届新政科考即将开始。从建章宫出来,光禄勋车驾行径执金吾车驾前,恭谦避在边上的方贻想,若是这长公主也不在了,陛下和天下便可以彻底属于他了……
他目送长公主离去,笑笑上车,自己贪心了些。
天下可与中山王分而坐之,师姐唯他独有便可。
既然女帝开了口,要求他座下协理新政的官员自纠自查,复命于他,他自然妥帖办好,两月后拎出七人以受贿罪交给廷尉处。
女帝很是满意。
却不想九月初一开考当日,有十二位学子脱袍散发高歌“假贤士攀罗裙天下晓,真文章散海内无人闻”,后撞死于抱素楼门前铜龟台上,楼门两侧十字上鲜血淋漓。
随之而来的是从弘农、凉州等十余处官员的联名检举,一路人马接力,跨度数百里。有明面高喊“佞臣方贻,韩云,官官相护,徇私舞弊,借新政之由,养己之人,控权与财,乃国之蛀虫尔,请君清君侧。”有暗里护证据九死一生欲要送入建章宫的。
然明暗两部分人之昭昭愿望,都不曾圆满达到。
站在明台上本就引火赴死的人接连倒下,护送证据的人更是将将见到皇城一脚,便毙命于刀口,在最后一口气中,看卷宗书册同自己躯体一同被焚化,消失于天地间。
于是,世人原本只是对奸臣的痛恨,逐渐上升至为君者。
民怨中的骂声,尚且不是太难听,大抵是感念女帝前十余年的殚精竭虑,鼓励开办学堂,开辟底层晋升空间,减少税收便民生计,真实地照顾惠利过民生。是故能理解她病中无力,一时昏庸,只盼着她早日清醒,肃清宇内。
女帝休养于建章宫中,原并无动作,是夷安冒死请谏,将百姓不敢骂的话语骂出,后卸冠交笏欲辞官离去,如此激起女帝一丝灵台的清明。
却闻女帝略带几分不耐,叹了口气道,“连苏恪都开始骂朕了?”
苏彦死后,江见月并无太大反应,唯一的举措便是同意了苏瑜的恳求。苏瑜请求回去荆州任职,哪怕是官降一些皆无妨。
他的理由现实又充分。
他道,“臣余生一点绵薄之力,还想奉献于家国社稷。然幽州处确实偏僻,恐行走艰难,故想回荆州。且如今幽州地界有杨素得臣昔年卷宗,定可治理。而荆州处臣也待过,尚且熟悉。”这些理由中,话外因再不明显不过,苏彦无故死在幽州,苏瑜怕凶手斩草除根连他也不肯放过。
江见月没有不允的道理,遂平级调任,让他前往荆州。如此苏恪也跟着去了那处。
苏恪先后历丧女,家门败,手足亡,天之骄女云端坠入泥潭。即将至天命的妇人,大抵真的有些觉知出了天命的味道,竟在半百年岁里通透了几分。
闻她在荆州苏瑜的郡县内,清醒时开始缝制足靴,围巾,上绣牡丹花,说是给军中战士御寒。是学她两位手足模样,奉献余力。但她清醒时候不多,又说要送去幽州,给她在那里定居的女儿女婿添衣保暖。
是前些年的事了,苏瑜遂将自己的俸禄都给了她,组织周遭妇孺一起缝制衣袍,尽其心力。江见月听说后,让夷安和温如吟从早年布施的银钱中挪出部分,佚名资助。
而今日再闻苏恪事,竟是骂她之语。
其实苏恪和百姓们差不多,骂得不算厉害。
她多来只是喃喃,“不会这般,陛下不会这般,我阿弟挑的人……”
论起“阿弟”二字,她便彻底陷入疯癫,又哭又笑,仰首问天,“阿弟,你值不值,悔不悔?”
值不值?
悔不悔?
方贻想,定是这两句戳人肺腑的话,刺激了师姐,明明已经不理新政的女帝,还是召他入了建章宫,询问外头事由。
又是一年秋,十一月天已是寒雾弥漫,霜华满地。
久病的天子眉眼亦同这天气般,萧瑟冷肃,从座上投下的目光片刻便冻住了站在堂中的宠臣,让他遍体生寒。
然她话语吐出,还是慢慢地,一层层地给他驱逐严寒,让他松下一口气。
她说,“怪朕这两年急了些,扶你太快,招来太多嫉恨的目光。”
“自然的,你也年轻了些,如此权力漩涡,心思偶尔偏过些,朕不觉什么。转回来便好。”她谴退周遭侍者,从座上起身,走下阶陛,向他伸出一只手,“外头风言风语传了这般久,你可有话同朕说一说?”
方贻的冷汗渐渐褪去,抬起的目光落在那只不戴护甲不染豆蔻的手上,半晌握了上去,靠近她,将她抱回御座。
自己沉默跪在她膝畔,垂首不语。
江见月笑着将他头颅靠在自己膝上,轻轻抚他后脑,“傻子,民怨不消,朕便是昏君了,自身难保,何论保你?”
权力实在太诱人了,他自叹永难比上苏彦。
但得师姐此番话,便觉一切无妨。
他并不感动于师姐倾力护他,而是深感同师姐彻底一荣俱荣,已是一体。
当年苏彦宁毁自己一身名节,也要护君身正名清。而如今,自己深陷泥潭裹上污秽,师姐却再难摆脱。
乃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方贻在这一刻彻底卸下心防,
他抬起头,看心中明月,冲她粲然而笑。
她也笑,温柔又魅惑。
当夜,方贻往返上林苑和长安城之间,于晨起大雾未散之时,披露戴珠染一身湿寒将这数年来同中山王韩云往来书信,以及部分账本奉给江见月。
江见月翻而阅之,眼中星星点点,最后到底熄灭下去,只将账本丢在一旁,招手让他来到身侧。
“师姐,我、我乃卧薪尝胆……”
“卧薪尝胆就罢了,朕还没糊涂成这般呢!”江见月抽来帕子给他擦拭满头虚汗和露水,点着案上卷宗道,“这些便到朕这里为止,你该作什作什,戴罪立功吧!再有下回,定不饶你!”
说着,将擦了一半的巾帕扔给他。
帕子上全是她怀中的温度,和鸡舌香的气息。
方贻将巾怕收藏于袖中返回长安城的时候,曾于一架寻常马车擦肩而过。他自然想不到,马车中坐着乃梁、楚二王,正奉皇命赶往建章宫。
*
建章宫承光殿前的旷地上,小公主正在练习射箭。江见月披着厚厚的雀裘,从殿内走来,在帘幔遮风的凉亭中观看。
夷安给她添了炭盆,又换了新暖炉,还不忘将帷幔帘帐遮拢。
“所以朕看什么?看帐子,看上头的花纹?”江见月倚在软席上,嫌弃地丢开手炉。
夷安合了合眼,无奈打开帘帐,回来重新把手炉递给她。
靖明公主三岁时,师从阴济接受启蒙。只是阴济到底年迈,前岁乞骸骨归于山间,之后江见月便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夷安则教授她骑射。
这会,小姑娘正射完一筒箭矢,侍卫验靶计算之际,见江见月来了亭中,遂奔来请安。
七岁的小女郎,穿一身绛紫色劲装,束腰窄袖,短靴腰刀。红扑扑的脸上淌着汗珠,一阵风似的跑来略一行礼,便仰头灌了一大碗牛乳。
“过来,一身汗。”江见月持着帕子,蹙眉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