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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漫出一股酸涩感。
这是苏瑜傍晚告诉他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其实还是有些在意的,她到底和另外一个人,诞育了子嗣。
彼时,他将嘴里一口胡饼咽下,掩过了一抹自嘲色。想起头一回有这样的感觉,还是景泰十年那会,东征回朝,她不肯理他。他侯在她的殿门外,看见闻鹤堂的侍者陪她对弈品茗,焚香奏曲,心头忽就酸了起来。
从来不识情爱的人,就这样吃起醋来。但也很快被理智盖过,她是君主,理该如此。
便是今时今日,那点酸涩顷刻间涌起,转瞬间退下。取而代之的是欣慰,她终于又有了孩子,皇朝有了国祚,她重新拥有爱人的能力、生活的希望,便比什么都好。
最后又从无限欣慰里,生出不安与担忧。
她的那副身子孕育出一个孩子,是忍受了多少苦痛煎熬,如今又亏损几何?
血一点一滴落下,他抬眸看南方天际,意志更坚。
刀在他右手中施力,左手打翻酒盏,推到烛台,霎那间一片烟火海……
巨大的铜鹤烛台上,百灯灿灿,明明殿中门窗四合,沉静无声,然江见月失神间忽就战栗了一下。
似风拂灯盏,星火燎原,火光晃了她心神。
她回神,望向殿中跪着的人。
这是在宣室殿里,跪着的人是原苏家军四位首领之一的齐飞。
四位首领,还有三位分别是张桐,李岚,李泓,已经在景泰十二年的谋逆案中被正法。
齐飞之所以平安无事,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当初没有私自回京、自始至终坚守边地的将领。
而眼下跪着,是他这次回京后偷偷去了城西的苏氏陵园祭拜苏志钦。
若有知情人在场,大抵要说他一句,实在没必要不该去。
他此番回京述职,一来是总结在汉中驱除钟离筠的作战经验;二来时值荣嘉长公主守丧结束,亦由他保护归来;三则女帝产子出月;如此正是女帝手足聚首,血脉延续,重臣得胜三喜临门之际,女帝乃以三日流水盛宴待之,且给他公爵加身,万般优厚。
何必要触此霉头!
这不午后才去祭拜,晚间人就被三千卫带了回来。
“臣与三位首领稍有不同,他们世代是苏氏家将家臣,而臣是少年时为苏太尉收养栽培,至今入苏门近三十年。受人恩惠者,今逢重阳佳节,故而有此一拜,臣不觉有什么。”
跪着的将军年逾四十,句句坦诚,并不畏惧女帝前头无声的压迫。且话语声声,似也在提醒她,她也曾是受惠之人,即念恩能免人死罪,他不过效仿尔。
“没有人情的政治是长久不了的。”果然,江见月并未生气,笑笑道,“朕没有旁的意思,唯劳将军将今日于苏太尉陵前话,一字不落再说一遍即可。”
这两年,三千卫中培养了数个能动唇语的暗子,甚是好用。这会江见月听了一些话,不大确定,便想听当事人重说一次。
当是人在堂下领命开口,从容实诚,一字不落回复。
他说,“未曾想一别即为永别,错失太尉最后一面,痛煞我也!”
他说,“如今下官亦坚守汉中,守护边地。
他说,“下官感念太尉提拔栽培,余生自当继续报效家国。”
……
他说,“三位兄长实乃大错,无召入京,即负陛下,又累少主。少主传了那样多的信,不许他们离开边地……”
“停!”江见月要听的就是这句话,她眼中原本稀薄的光亮起一点,“你说,你家少主曾多次传信不许他们离边入京,对吗?”
“陛下若不信,臣可以送来少主的信件,如今尚存我处。”齐飞颔首,郑重道,“少主还派李肃往来传过话,哪个要是胆敢无召擅自入京,他且当乱臣贼子处之!”
“哎!”话到此处,七尺儿郎扼腕叹息,“那三人到底没将少主的话放心上,负他又累他!”
“你再说一遍!”江见月从座上起身,急急下阶陛,亲扶他起身,“再说一遍,你家少主的话!”
那副局,如云雾慢慢消弥,她尚有混沌,但已经窥见星辰微光。
也没容他再说,这一晚,她夜出禁中,在已经封门许久、尘埃满地的丞相府门前,站了一夜。
夷安晨起奉命过来,见她身披朝露,眼含星子,听她说,“阿姊,你亲自走一趟幽州,把他悄悄带回来。”
说着,她将怀里抱着的四个莲花风铎塞给夷安,笑盈盈道,“把这个给他,告诉他,是我和长生一起制作的。”
第96章
日头很好,虽然带着秋日清晨的寒意,但是浅浅柔柔地洒落下来,不晃人眼睛。江见月站在丞相府门前目送夷安远去,仰头看了会天上浅金色滚边的朝霞,将身上雀裘拢好转身推门入内。
丞相府殿宇落锁,是在景泰十二年除夕,苏彦被带往廷尉府以后。而自景泰十三年二月苏彦被判流放, 遂府中官吏被解调, 府邸正是封门。
故而,这是两年来江见月头一回踏入此间。
她恨的,这么多年携手,如何不得他信任?
也想的,会不会有何隐情,但她陷在失子的伤痛中没有自拔。
却又一点点为他开脱,即便理智上、证据上、事实上,他就是反了她,不再信任她,但是情感上她还是控制不住地告诉自己,定是有隐情的!
府中一路草木枯败,落红沾着露水,残叶在晨风中沙沙作响。
不要紧,可让少府将波斯菊和碧梅重新栽种。
前院的百官朝会殿依旧是左右各至十案,正座一案,正座左首一案。她以前偶尔也会来听政。她来时,便坐在正座。他在左首陪她。她不在, 正座便是他的位置。但是他应该没有坐过,因为每回她来, 都看见他安静坐在左首处,空余正座。
这个位置不同于未央宫中的御座,历代丞相都坐过,本就是丞相位。
她同他提过两次,“朕不在,师父尽管坐好了。”
他总是摇头,“你是古来第一个女帝,本就走得艰难,臣就是要世人看到,唯君独尊。”
案上釜锅空,茶水干。
没关系,可让汤令官重新沸水煮开,且待人归。
后|庭是他的寝居院落。
卧榻上被褥整洁,空气中似乎还有若有若无的雪中春信香。已经绝迹的香料配方,在古老的典籍寻到只字片语,后头融了他自己的喜好,调出独属于他一个人的气息。浸入血液骨髓,经久弥香。
江见月在榻畔坐下,未几卧上床榻,并不在意已有落灰无数。只记得景泰三年,他为拒她心意、从桓氏处夺取精钢坞秘方,假意迎娶桓氏女时,她服了一记毒药,在他面前跌下去。他抱起她传人救治。丞相府那样多的客房,距离正殿较近的偏殿也不少,但他想都没想,直接抱来他的寝殿,将她卧在这张榻上。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次躺在这。
后来问他,“为何将她放在自己床榻上?”
他回得很快,“安全。”但话说完,脸颊到耳垂全红了。
他经不起挑|逗,也遮不住情动,身体反应太过实诚。偏他总以理智压制一切,包括自己的情和欲。
苦行僧般,隐忍前行。
一副身子躺下去,无数尘埃扬起来。
江见月便这般仰躺着,在无数细小的浮尘中,睁开双眸。
在虚空中看到一副黑白对弈的棋局。
她和他并肩走在一起,长生在他们中间。长生原可以接掌她的位置,他也可以随她隐退终老。
但是长生提前离开,他们从并肩站成对立的位置。明明是手握重权的两个人,但依旧强不过人心设计,权力争斗。
除非,将彼此手中权合二为一。
这一点,她在景泰十二年给他下套的时候想明白。
然而,他比她更早想明白。
他想明白了,所以领兵东出,欲救新平世家的族人,同时让苏瑜潜入自己身边欲图谋害自己。
统一权力。
看着多么合理的一切,还有她彼时屠虐行径在前。
细想,静想,此刻想。
想明白。
却又是多么荒唐,多么漏洞摆出。
他若要杀她,何须让苏瑜亲近自己,他分明比苏瑜更好更方便来自己身边,一杯毒酒一记手刀,多么干脆利落的事。她根本防不胜防。
他若要夺权,如何率将出却留兵原处,新平没有他的后援,尽是她的人。
无非是,他殉道铺路,将权力付于她手,将以他为注的棋局破开,用最平和的方式换来了最高效的集权。
彻底推她上无人之巅,一览众山小。
日影偏转,从当年不曾合上的窗牖洒入,将一缕寒芒折入她眼眸,让她蹙眉合了一瞬眼。再睁眼,寻方才那道光。
一把出鞘剑横卧窗台长案上。
江见月起身至案前,握上那把剑。
突然便笑了一下。
笑意融进眼眸里,竟慢慢酿起久违的湿意。将前头愧疚心,换作欢喜色。
她仿佛看见那个大雪纷飞的除夕,他就要玉石俱焚,拔剑自刎,而她一道旨意阴差阳错救回他一条命。
她摸着剑刃轻轻说,“我那会伤心不得回神,未悟您苦心,让你吃了两年流放的苦,但总好比你就这样殁于剑下好些吧。你不说,是不是怕我下不去赐你死罪的手?那我流放你,还是对的?徒儿一时不慧,师父是不会生气的。你回来,我们好好的。”
她临窗擦拭长剑,收剑入鞘。闻有脚步声渐进,抬眸见一老者。
竟是阴济。
原是他跋山涉水请回的名家大儒,为长生,为大魏。
阴济本任太子少傅一职,太子薨后明华宫的班底重归未央宫,阴济辞官离去,她没有挽留。
“先生如何在此?”
江见月放下长剑,转来门口同他见礼。
行的学子礼。
阴济受了,还以臣下礼。
隔着半丈地,两人互相礼见。
老者隔日光而望,影影绰绰里,女帝竟有几分那个青年的风仪。
“老朽受人之托,在此等候吾主。”阴济再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