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外的长安皇城中, 江见月从梦中醒来,怔怔看自己一双手。
略带薄茧的指腹,纹络纵横难辨的掌心。
翻过来。
皮下抖动显露的青筋,泛白病态的指甲。
翻过去。
两手,十指,指间缝隙,还有……没有了。
空空如也。
分明梦中, 她追上步伐, 攀上袖角,牵住了那只手。
他在月光下微笑,温柔又缱绻,牢牢握紧她的手。
但是、但是这里空空如也。
殿中烧着十足的地龙,给她驱寒;四下是垂地的帷幔帘帐,予她安静;身上盖着金线刺绣的柔软锦被,让她保暖。
但她盯着两只手,还在打颤。
脑海中嗡嗡作响,全是那日策马领兵追他的兵戈声;眼前场景连篇,尽是她扼腕碎喉的模样……
是为什么,她还会梦到他?
“滚!”她捂着胸口喘息,靠枕、衾被、最后是那个四神温酒器被她接连砸出床榻。
虚汗从她额角滴落, 她抱膝在榻上呜咽。
“陛下!”
“师姐!”
“快,把止痛的汤药端来。”
方桐已经提出乞骸骨,一来江见月的旧疾齐若明更擅长,二来他的夫人身子也愈发不好,他想多陪些时日。故而如今照顾江见月的还是齐若明。只是方贻在石渠阁上值时,大半的时辰也过来陪着。
江见月的旧疾是在四月里尚书台那会晕厥后,彻底发作的。高烧反复, 胃里绞痛,一直缠绵了近半年。
最严重的时候是八月末,再一次用药未几倾数吐出后,便一直昏迷,整整三昼夜不曾苏醒。夷安封锁了整个禁中,扼住整个太医署的舌头不许他们多话,只踌躇是否告知楚王商量此间事宜。好在第四夜凌晨,江见月有了退烧的趋势,清醒过来。
如此到了十月里,病情总算好转,身子恢复大半。然十月中旬南燕举兵攻伐汉中,虽早早作的防备,但战事一起,总需她劳心,便也不曾恢复彻底,一直时好时坏。
眼下已入腊月,距离苏彦领兵东出,长生薨逝就要一年了。许是旧事今时现,她便再添梦魇,旧疾隐隐有卷土重来之势。
“陛下脉细弱,舌淡红,又盗汗淋漓,乃心悸之象。”齐若明切过脉搏,面色并不好看,只继续问道,“陛下近些日子,梦魇还频繁吗?”
卧榻上枕衾被她砸了一地,方贻原是最先入内的,这会将她靠在身上,江见月有过一刻本能的抗拒,许是太过虚弱,只想找个胸膛靠一靠,一时间不曾推却。这会更觉周遭气息有异,却也一时辨不出来,只觉好闻,往他怀中挪去些。
她双目失焦,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整个人模模糊糊,直待齐若明在手背穴道扎了好几针方有些缓过神,“有,还有朕胃里疼的厉害。”
齐若明扎完最后一针收尾,颔首道,“陛下还是压力太大,心重多思所致,暂时不换方子,只每日添一顿药,用上半月看看情况再说。”
容沁这会正领人送药来,阿灿接过。
“姑姑,还是臣来吧。”方贻从榻上起身,瞧了眼天色,“入冬了,您腿脚不便,还是多歇歇地好。”
侍女已经重新归置好了卧榻,江见月靠在踏上,冲阿灿露出一点笑意,“早说不要你守夜了,还跑来作什!”
“成,姑姑给您备些好克化的膳食,就去歇着。”阿灿瞧着她消瘦模样,忍不住泪目,只领人退去,屋中就剩两人。
方贻去而又返端来汤药,江见月所嗅周遭气味便时淡时浓。
一碗药尽,他侍奉她漱口净手,又让她再眠一眠,道是自己在这处陪她。
江见月一直没有说话,只抬手推开他倾身欲要扶她躺下的身体,示意他往后站一站。
她坐着,尚在病中,是一副虚弱模样。
他站着,颜色浓丽,是一副康健英朗的姿容。
但她定神一眼,沉默压声,他便连喘息都急促起来,拢在袖中的手生出薄汗。
“你熏了什么香?”不知过来多久,江见月揉着太阳穴,突然开口。
方贻看不出她神色变化,也听不出她语气里的喜怒,面前的女帝病气缠绕,虚软温和,似问着一个寻常问题。
于是,他正了正心神,含笑回话,“师姐喜欢这味道吗?”
江见月没有说话,只继续轻揉太阳穴,缓解疲乏,片刻轻轻合了眼。
“师姐!”方贻提起一颗心,往前走上一步,低头道,“臣用的是雪中春信,前头您病重时,喊过一声……”后面两个字他没说出来,因为江见月睁开了眼,也没看他,只垂着眼睑无声无息。
“臣当您还想着他,又见您病中难熬,方才这般。你若不喜,臣以后不用便是。”方贻又往前挪近一步。
少年高大的身影投下来,正好挡住女帝面前的一片光亮。
江见月视线黯下一层,昏暗中,愈发辨不出她容色几何,只见她抬起眉眼,压了压手。少年遂听话跪在床榻前。
“你今岁十九了,已经到了娶妻的年纪。你阿翁也同朕提过一次,道是看中了太丞家的姑娘,自然的该你们两情相悦才好。但不管怎样,这内廷你都待不得了。”江见月笑了笑道,“朕给你赐婚吧!”
“不,师姐!”方贻跪首道,“臣不要旁人。这么多年,师姐当是知晓臣的心意的。臣只想伴着师姐。是不是今日我用了师父的香,让您生气了?我以后再不用便是,师姐说什么便是什么,但求求您别赶臣走,别让臣娶旁人!”他膝行上前,抓着江见月一截铺陈在榻的袖角。
“你的心意,往前年岁,朕并不知晓。朕只当你是自己师弟、手足。”江见月抽过袖摆,在手中把玩,“乃是这一年,朕才反应过来,方知不可误你。如此同你说清。”
“师姐!我不求名分,也不奢求取代师父的位置。我只想陪着您,伴着您,看着您而已。”少年还在坚持,似想到些什么,忽而振奋道,“师姐,师姐,您八月大病一场后,不是和长公主商量,觉得自己身子不好,恐来日……
后头话忌讳,方贻没有说完,只继续道,“您说您为大魏国祚,想要有个继承人,但又不敢信任旁人。我可以啊,我可以给您一个孩子,我知根知底,却又无派无系。师姐,您要的人分明就在眼前,何须去闻鹤堂,去旁处寻找!”
“我发誓,我会好好照顾您和孩子,一辈子听您的话,唯您是从。”
江见月定定看着面前少年,只将方贻看得心中发毛,又欲开口言语,忽闻她声音响起,“你知道为何当年你父亲多次荐入我处皆无果,后来朕却又突然愿意启用了吗?”
方贻抬首,眉宇微蹙,“彼时,陛下式微,臣家中亦艰难,难道不是各取所需吗?”
“朕再式微,尚有师父。”江见月缓了缓神,启口道,“当年你阿翁向朕示好,朕虽着人查了你们底细,然即便知晓干净清白,朕一时也不敢任用。真正让朕决定用你阿翁,原是你之故。”
她将目光落在他身上,轻轻叹了口气,“当日,朕看见你在院中地上捡树枝学写字,便想到了幼年的自己。那年,朕在抱素楼,虚室生白台外的场地上等候师父,也这样捡来树枝练字。他亦是从那会开始,知晓了朕爱读书的心思,遂正式教授与朕,授朕文武。为人弟子,自当承其德行,所以当朕看到你那副模样,便似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朕得人恩惠,自当报恩。但他说,最好的还恩,是将恩德和爱意传承,所以朕将这份情谊给了你,在用你父亲的同时,亦栽培着你。”
“那便容臣报答陛下。”少年执拗道,“师姐正需要这样一个人,不是吗?”
“朕也不是非要这样一个人不可!” 江见月仰头抵靠在大迎枕上,阖着双眼,似笑非笑,“朕不想将你同闻鹤堂那些人并做一团,他们有他们的悲哀和无奈,你有你的骄傲和前程,何必呢!”
“臣甘之如饴。”
“你文武俱佳,文官还是武将,选一处吧。”
半晌,方贻终于伏身道,“臣愿意披坚执锐,永护陛下。”
“祭酒方贻,修书有成,文武具备。即日起升为京辅都尉,率属执金吾。”
“臣,谢主隆恩。”
女帝抬手示意跪安。
少年躬身离去,只离殿最后一瞥,他桃花眼中目光,似春江骤冷凝成冰雪,落在被侍者重新捧捡放在案头、已经破碎的四神温酒器上。
*
这日傍晚时分,夷安过来看望江见月,在偏殿问了齐若明她的身子情况。
齐若明愁容不减,“陛下是根基的缘故,幼年流浪亏损太多,若非被苏、”他压低了声音,“若非被苏相带回救治,年寿早了。如今这病也不是什么剜肉断骨脏腑损伤之态,实乃她旧疾发作,情绪刺激导致的身体病变,没法治,只能养。”
夷安默默听着,半晌道,“那、若陛下再度受孕产子,是不是也受影响?”
齐若明叹声,“且这么说吧,便是寻常妇人妊娠,于身体的损耗也是极大的。”
夷安颔首,不再多言,只推门进入看望她。
江见月睡得并不实,隐隐便听到夷安脚步声,睁开眼靠在榻上等她。
夷安瞪她一眼,将整理出来的尚书台的卷宗挪来给她过目。
自她病后,便一直如此,每隔五日,夷安会带着重要卷宗来椒房殿。有时见她睡着,便放在案头,退身离去。有时醒了,便陪着与她一道看。
这些年,江见月阅卷无数,理政也娴熟,故而即便在病中,也可一目十行。十册卷宗,她不过半个时臣便看完了。
持来朱笔,对着其中两卷回复“驳回”。
那是中山王韩平的奏章,眼下正在筹备讨伐宋王唐毅的事宜,要求朝中给他武器革新,或备军资予他,他可自己进行武器革新。
“他要的不多,乃两千金。”夷安道,“尚书台和大司农处商议了,可以拨给他。”
“四月里朕让尚书台给三地防南之战准备军饷粮草时,考虑到他征东伐宋的需要,独独拨给他一万金,另有粮草二十万担。这还没开战呢,又来讨银子,若是当真缺少,当日如何不说!”江见月扔下朱笔,靠在迎枕上,缓过胃里绞痛,“他这是在试朕呢,驳回去!朕还没病得不理人事,任他予取予夺!”
“还有,把朕原话回复给尚书台,让他们别不把银子当银子!”
江见月一动怒,便觉浑身不自在,转瞬气息不匀,靠在榻上一声接一声喘息。夷安拍着她背脊,“太医令说您得静养,这样也下会拖垮您身子的。”
“朕知道了,不动气便是。”江见月缓过劲,合眼歇了一会。
只是一闭眼,梦境便又浮现,“近来有三千卫的消息吗,他如何了?”到最后,她还是念着他,忍不住想他。
她上位后,还不曾流放过人,只晓得是给死罪之人的宽恕。待苏彦走后,鬼使神差翻阅往昔有关流放的记载,方知其实与判死刑无甚差别。便又鬼使神差派了三千卫暗里保护。
为避人耳目,一共就派了一个小队六人。两人沿途护着,四人早早抵达,其中两人在幽州牧杨素手下当差,另外两人在渔阳郡郡守王平处当差,皆是按照招募正常进入,连杨素和王平都不知底细。
原也是她一举多得之用,一来保护他,二来监视中山王韩平的举动。
“自十月那次急信后,又收到两回,一切安好。苏相已经开始第二轮种植桑麻,而且他养马也认真,据暗子回话,完全是按照战马的规格养护……便是苏恪,经历了上回的刺杀后,都开始练袖箭了!”
“苏恪——”江见月口齿间念出这名字,头一回对她嗤之以鼻。
当日苏氏正支私库充公,苏彦名下有一万金合不上,司农查后原是赠了苏恪所有。又查苏恪私库,账目有两千金花费在杜陵邑行宫的建造上,如此还剩八千金,依旧对不上。后来才发现,有一千金经了舞阳之手已经无从寻起,剩下的被她幕僚卷走。
旁的还好说,银子的事,在江见月这堪比性命,当下便让禁军追查。实乃幕僚繁多,散入人海,茫茫不知数。后来统共追回三千金,充入国库。
十足十的纨绔子弟。
江见月口中念着她,目光却落在方才中山王韩云的卷宗上。
“陛下,这卷宗还有什么问题吗?”夷安见她一瞬不瞬盯着那处。
“卷宗没问题,是人有问题。”
十月里苏彦遭刺杀,暗子信上写的清清楚楚:渔阳郡郡守不知如何处理,上报中山王问其意思。
郡守不知如何处理,便是为着天子心思难测,到底是庇护苏彦还是磋磨苏彦。
这两月过去,中山王都有卷宗传来长安,却不在上头将这事问一句,便是他很确定帝心。确切地说,很乐意为君裁断。
君主喜欢听话的人,最忌主意多的人。
“一切安好便好。”江见月虚乏的身子撑不了太久,只招手让夷安坐来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