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这会混忘了。
何论,半个时辰前,他还来看过长生的。
“我们是夫妻,没有对不起。”苏彦将她靠上自己肩头,一手抱着她腰腹,一手撑开拇指和中指,按揉她太阳穴。
未几,人便睡了过去。
他将她抱去长生身边,自己转来偏殿,继续接见官员。
来的是他自己的属臣,李肃。
汇报的原是前头地方世家的事宜。
这是第三回 回禀,如他预料的所差无几。世家盯着京畿风向,而在上月中旬,江见月在杜陵邑刑讯时,很多赵氏的旁支族人已经隐隐分作两派,做出了两种举动,一种是试图联名,欲要同杜陵邑撇清关系;一种则是欲要上疏劝诫天子,查凶手可,然不可连坐,此乃有违明君之道。
对比下来,后面一种明显要强硬许多。
而这一派的人中,也很明显,家中多有子嗣入了苏家军,或是儿女亲属同苏家军沾亲带故,如此生出的底气。
苏彦默了默道,“暂时先把分散出去的暗卫收回来,再去丞相府传杨功曹过来。”
他需要让人去一趟各地边防,督促苏家军守边,无召不得回京。倒不是为了巩固边防,实乃如今局势,京畿之中不可出现边防军。
李肃领命,却没有立刻离开,只拱手道,“苏相,昨个在扶风郡渡口歇马,卑职看见煌武军将领了。”
苏彦眉心抖跳,虽然这段日子他在前朝时间不多,但边将回京这等大事是需要尚书台和太尉处审议,然后由他相印盖章,尚书台二审无误,最后天子发召,他理着丞相府和尚书台两处,便怎么也绕不过他去。
故而是根本没有的事。
煌武军将领怎敢如此私自回京?
“看清楚了吗?确定是煌武军?”苏彦再问。
“臣确定。”李肃道,“他们一行六人,虽然乔装成了商贩,但举止一看便是军中出身、训练有素的,且其中两位是安定王的副将。当年我们随先帝一道援助汉中时,打过照面。他们当是以为十余年不曾入京,便没人能识出他们,却偏遇上了卑职。”
“入长安城后的行踪呢?”
“入了楚王府。”
苏彦合眼静了静,让他先去传杨功曹。
只要不出意外,章继尚能压住煌武军,如同他尚可平复苏家军。但绝不能让两支边军都无召入京城。
多年的政治生涯,让他警觉又敏锐。
尤觉绕着长生中毒开始,一个巨大的漩涡被一双手推动,即将旋转起来。
这日接待完丞相府的功曹后,苏彦去了一趟楚王府。
临去前,他回寝殿看母子二人。
是午后的时辰,江见月已经醒了,正靠在榻上看长生的书贴。去岁五月里,长生便开始认字了。
“去楚王府作什?”江见月休息了大半时辰,精神好了些,伸手让他更衣。
“将我手上部分军务挪他一些,如此多些时辰陪你和长生。”苏彦没将煌武军私回朝中的事告诉她。
暗思且问过章继,缓一缓,如今她根本心力交瘁,若是能由他处理掉,便无须扰她。
江见月扬了扬嘴角,扫过门边滴漏,“你用过午膳了吗,陪我用些再走吧。”
苏彦原已用过,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顿午膳,就在寝殿用的。隔着一座屏风,长生躺在里头,夫妻二人在外头用膳。
“皎皎。”苏彦给她盛汤布菜,看着又失神望向内寝的人,轻声唤她。
江见月转过头来,就着他的手将一盏汤用完,“他为何不饿,也不醒?他什么时候能跑出来和我说他饿了,要我喂他吃饭?”
她的眼睛又红又涩。
眼泪却在苏彦的眼中聚起,“用膳吧。”
她听话张嘴。
膳毕,她送他至殿门口,突然开口道,“你是不是许久没有回苏府了?你回去看看吧!”
苏彦笑了笑,颔首,“我很快便回来。”
已近初冬,朔风冷烈,空气中都浸着寒意。
但这日阳光很好,江见月在门边给苏彦穿披风,胸前的飘带被她系成一个漂亮又服帖的蝴蝶结。
她掂足亲他额头,眼里还有一点光,嘴角噙着一抹笑,“早点回来。”
谁能想,这原是他们后来长达数年里,最后的温存。
苏彦确实回来得很快,前后不到两个时辰。
楚王府中,交接完军务。
苏彦开门见山问话。
章继长叹一声,“苏相好灵通的耳目。”
苏彦道,“边将无召而离职返京,乃死罪。”
章继不置可否,“他们确实私自归来,但是索性不曾带兵,苏相大可命人沿途查寻。至于他们擅自离守,且看是忧心储君的份上,如今朝中亦纷乱不休,有劳苏彦暂且压下,不要报以陛下。”
话毕,六人从后堂转出,齐齐向苏彦请饶。
苏彦起身,负手道,“是否带兵而来,本相是一定会查的,三日内无有兵甲踪迹,尔等原路返回。本相且当这事从未发生过。否则,便只能移交廷尉府,以军法处置了。”
诸人谢过,苏彦拂袖离开。
章继送走他,回来劈头继续骂,“这会见识到了,人家祖上多少代盘踞在这长安内外,多少双眼睛盯着。若非昨日连夜让尔等暗伏在沿途的兵甲悄声返回,这会你们就该去见先帝了。兄长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犯什么浑!”
“楚王殿下,我家殿下完全是好意,太子殿下在前郢之地中毒一事,都传遍军中了。莫说吾等,便是那些伙夫、医官等微末小卒,都为陛下叫屈,都道要回来给陛下增威。莫以为我雍凉一派无人!”
“荒谬!”章继道,“这会也就是被苏相知道了,尔等要是被旁的世家高官或是苏家军知晓,定参你们一个死罪。这里是长安,长安,整个大魏权力的最中心,人心复杂险恶尤胜战场!”
“你们……”章继深吸了口气,“安分再我府中待着,三日后滚回各边地,回去同阿兄们说,以后在这般无召归来,休怪我大义灭亲!”
出了楚王府,苏彦回来苏府。
苏恪偶尔有清醒的时候,多来都是要找女儿。然苏亭遗骸并未入土,而是化作了骨灰,置在一个瓮中,如今暂时放在苏氏祠堂中。
苏彦由苏瑜陪着,过去上了一炷香。
苏彦问他有何打算,他还是希望他能留在京畿,毕竟受如此创伤,这处尚有亲人。
苏瑜依旧坚持去幽州,一来自是因为公务,二来是为了苏亭。
他摸着那个白瓮,眼眶红热,“我们在幽州住了一年半了。因为还未成亲,我住在府衙,亭亭便在不远的集镇上购了一处宅院,她在里头种了芙蓉花。本来今岁都开花了,成完亲回去,正好可以赏花。”
他缓了缓,忍了许久的眼泪落下来,“从长安到荆州,从荆州到幽州,四年里她随我一路东行,我要带她回家的。过了百日祭,我们便回去了。”
“就是姑母,还望叔父照顾她。”
“亭亭!亭亭……”苏恪跌跌撞撞跑来,神思尚且清明,“我和亭亭在一起,我也去幽州,我和你们一起!”
“他能照顾我什么,他都不回家!”苏恪晲过苏彦,多有抱怨。
“你阿母也说要去,我保证不和她吵架……”苏恪又哭起来,哭声连绵不断,涕泗横流,须臾晕了过去。
“阿姊!”苏彦抱住她,待医官给她切脉侍药后,方回来宫中。
马车在北宫门停下,侍者撩帘,他在马车中揉了揉眉心,下车入宫。
见阿灿竟在宫门前侯他,一颗心瞬间吊起,“可是长生?”
“不是!”阿灿喘着气,竟是眉眼含笑,“是药、这回背部的药选对了……您午后前脚刚走,太医署的解药便成了。如此永宁侯服了鸩酒试了一半的药,方才、方才征兆有所好转,这会太医署正给殿下用呢!”
“如此待禁军过两日把犀牛角带回来,便能多配些,殿下就可以彻底解毒了。陛下高兴,让我来这处候您,早些让你知道……”
阿灿一路边走边说,然苏彦脚下生风,她根本追不上,说得气喘吁吁。更是一个踉跄撞在骤然止步的男人背上。
已经到了椒房殿寝殿,苏彦堪堪立在门外,步履艰难。只见榻上太医令们都围在榻前,小儿又在抽搐,衣襟床褥都是血迹,这会一个挺身,便又吐出一口血沫。
【若是当白沫化作血沫子,便是毒入脏腑,回天乏术了。 】
他踏入殿去,静坐在一旁的江见月向他转过身来,抬起虚弱眉眼望向他。
无助又迷茫。
她苍白的面庞上,被溅了许多血,开口轻轻唤了声“师父”。
这么多年了,悲喜忧惧最浓烈时刻,她还是最喜欢唤他师父。
她想,她的师父,总能帮她解决一切困厄,带她看见明光和希冀。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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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椒房殿中, 即便所有人都意识到,自八月底中毒起在救治了数十日后,太子的病情还是走向了最坏的境地。但并没有人点破, 也无人敢开口戳破。
莫说救死扶伤的太医令们,就是江见月和苏彦,都没有问“眼下太子如何了”这种类似的问题。
只有在寝殿一刻长久的对望凝视后,江见月突然起身走向床榻,对着方桐和齐若明启口。
她神色有些慌张,有些敬畏,对着两人道, “你们好好治啊,朕什么都有,什么都可以学……”
她说完,又转头走向苏彦, 拉上他袖角, “朕还有师父,方桐,当年、当年长生就只有朕一人, 现在师父也回来了!”
她回首又看苏彦,双手攥紧他袖摆,抬起的眸光中一如那年渭河畔初遇时,含着一样的渴求。
别让她冷,别让她痛,别不要她留她一人。
她望着苏彦,便是背对着长生,避过了小儿的痛苦,满身的斑斑血迹。
苏彦觉得这个位置特别好, 血腥只在他眼里,而她在他怀袖里。
但现实总是要面对的,乃两日后,禁军带回犀牛角。派去了一千虎贲军,将荆州之地屠了半个犀牛群,带回十二对完整的犀牛角。
问,还要不要再配解药?